官家 (不信天上掉馅饼)_官家无错完整版_官家最新章节_笔趣阁
ann3311 2025-09-08 04:39 8 浏览
嫁入宋家整整两年,宋闲突然从外头请了个巫婆回来。那老太婆围着我住的院子转了三圈,捏着嗓子说后院西南角住着个扫把星,专克全家老小。
得,这口大黑锅稳稳扣在了我脑门上。
宋家倒是痛快,甩给我二百两银票加张田产证明,连人带包袱把我打发到城郊田庄。这地界荒凉得紧,方圆十里连个鬼影子都见不着,倒有十亩荒地撂着没人种。
我差点笑出声,这哪是流放啊,分明是天上掉馅饼!
两年前爷爷救过宋老爷子一命,宋家拿八抬大轿娶我过门报恩。结果呢?大红花轿里塞只公鸡跟我拜堂,完事就把我撂在这破院子里。连宋闲长啥样都不知道,只听说他后院养着位高姨娘,整日里红袖添香好不风流。
陪嫁丫鬟小叶被改成松叶那会儿,我躲在被窝里偷摸她手心:还是小叶好听。这丫头打小跟我光屁股长大,如今在宋家当差,每日送来的饭食倒比村里强,可那油腥味儿总让我犯恶心,倒想念起阿娘灶台上蒸的杂粮饭。
金黄小米铺满锅底,红薯南瓜在蒸笼里躺着,柴火噼啪响,满屋子都是清甜气。
这回宋家总算说了句人话。传话的丫鬟支支吾吾:那地界鸟不拉屎,姑娘去了可要遭罪。我乐得直想拍手,遭罪?遭哪门子罪?这分明是让我当田庄主母呢!
离府那日冷冷清清,倒省了我装模作样哭丧脸。拉着小叶直奔南市,租了辆骡车晃悠到庄子。库房里堆着发霉的陈米,墙角结着蜘蛛网,我反倒乐开了花——这不就是现成的聚宝盆?
路上老汉送的南瓜切了半拉,新买的小米下锅,咕嘟咕嘟冒泡时,小叶举着木勺直嚷嚷:姐,这比宋家山珍海味还香!
夜里做了个古怪梦,阿娘在灶台前冲我招手。醒来望着茅草顶直发愣,小叶已经撅着屁股在院里忙活:姐快看!这枣树底下枯枝烂叶能烧半年灶,十亩地翻翻就能下种!
这丫头天生神力,晌午功夫就摞起小山高的柴火垛。我缝着棉被哼小曲,前些日子冻得直哆嗦,如今有了厚被子,梦里都能笑出声。
正蹲地头拔草呢,忽听得人声:两位姑娘,讨碗水喝。抬头见个青衫书生立在田埂,生得眉清目秀,倒像画里走出来的。小叶端来陶碗,他抿了口笑道:在下陆昭,就住对面山头,姑娘家若有重活尽管言语。
这话听着别扭,可看他帮忙修篱笆时利索劲,又觉着是真心实意。得知我们来自奉县,他眼睛倏地亮了:可是米家村?我忙点头,离家五日路程,竟在这遇见老乡。
陆大哥可想家?他望着天边流云,声音轻得像风:日日想,夜夜想。
前些日子小麦收获时,陆昭从山上带来几人,帮我们收割。
十亩地的小麦,真不少,陆昭与我们一起晾干小麦,晾了整整一仓库,又在地里种上萝卜和白菜。
陆昭说他们想买一些,他养了些人,但他们不事生产,需要这些粮。
他按照米店的标准给了我些钱,带走十几麻袋小麦,说要去附近惠安村的胡家磨成面粉。
我和小叶也去了,带回来几袋细细的面粉。
如此也没用掉多少小麦,库房还是满满的,让我心安。
陆昭建议我卖掉。
「等明年丰收时再说吧。在乡下,我娘每次都留足够的粮食给我们吃,可还是不够吃。要是遇上灾年,粮食涨价厉害,更没有吃的了。万一遇上灾年,可是救命的粮食。」
陆昭看着我,忽然笑道,「那我也去收一些,总要够一院子人吃一年才好。你仓库里的粮食,不要与任何人说,别人问起来就说卖了。」
「我知晓。」
我蒸了一锅热腾腾的大饼,用刚从地里薅的青菜配着厨房最后一块腊肉,炖了锅喷香的菜。嚼着饼子,我又想起老家爹娘——家里统共就几亩薄田,交完田税剩的口粮,得紧着全家老小嚼用。
小叶吃着吃着突然掉金豆子,抽抽搭搭说想爹娘了。我抹掉她脸上的泪珠子,轻声哄着:等咱们攒够底气,指定能回家团圆。眼巴前儿得把日子过红火喽。
半夜里炸雷跟放炮仗似的,小叶烧得浑身滚烫。我灌了药汤守她一整宿,天擦亮时这丫头又活蹦乱跳了。
我俩就着野菜团子喝完甜津津的南瓜粥,浑身暖融融的。锁好院门搭上惠安村的牛车,赶车的是胡家大哥,他媳妇也坐在车板上——那天去磨面认得的热络人。
路上胡家嫂子拉着我唠家常:你们现在住的庄子,原是宋家给老管家养老的。那老头无儿无女,庄子周遭的地都租给佃户种,他收点租子就够吃穿。前两年老头没了,地就荒着,倒让你们捡了便宜。别说田税,连地痞流氓都不敢招惹宋家产业。不过俩姑娘家住着终归不方便,常来我们村串门子,乡亲们都能搭把手。
我和小叶忙不迭点头,惠安村的人实诚,跟米家村一个样。要在庄子上扎根,少不得跟乡亲们走动。
城里可比奉县热闹多了,街上行人穿得也光鲜。我瞅见个柳条儿似的女子,生得跟画里狐狸,精似的,倒叫我想起娘讲过的狐仙故事。她身边跟着个穿绸裹缎的高个男人,模样虽普通,通身气派像是个官家子弟。
正盘算着先逛再采买,胡家嫂子突然拿胳膊肘捅我,朝那女子努嘴:妹子学着点,这般花枝招展的准是妾室。美则美矣,终究差了正房奶奶的派头。
小叶盯了两眼撇嘴:再美能有淘淘姐好看?
胡家嫂子认真打量我,眼神里带着不认同,到底没接话。我娘常说我是美人胚子,小时候留着未出阁姑娘的发型不显眼,及笄那年才把头发梳起来,就为给宋家少爷留个好印象。谁成想大婚当日,我竟跟只公鸡拜了堂。
小叶总打趣说鸡都不识货。在宋家后院窝了两年,我又把头发散下来遮脸了——这回不是怕流氓,是防着后院那些莺莺燕燕。
下了牛车经过那对男女时,听见女子正抽抽噎噎:她可怜,我就不可怜了?我可是高家嫡女,竟要屈居农女之下!
男子哄着她:莫哭莫哭,她早被赶到庄子上来了,我这辈子都不接她回来。转脸又嗤笑,没见过夫君面的大房。
我不管!你要不休了她,我爹绝不帮你!
好好好,我定想法子求祖母做主。
我扭头仔细瞧了眼,原来这就是宋闲。
我开始边晒肉干边等宋家的休书。秋收时陆昭带人来帮忙,地里萝卜白菜堆成小山。我请胡家嫂子和几个村妇帮忙,就着溪水洗萝卜,啃着菜饼子唠嗑。秋阳暖融融的,风里都飘着丰收味。
小叶我俩忙得脚不沾地。陆昭神通广大,不知从哪找来买主,大半菜蔬都卖了出去。剩下的我晒了几排萝卜干,又腌了满缸酸菜。后院枣子熟得正好,我又酿了几坛子酒枣。
趁着日头好,给陆昭送去些萝卜干和酒枣。他的宅子比我们气派多了,三进院子就住他一个主子。怪哉,可谁没点难言之隐呢?就像我至今没跟人提过宋家大奶奶的名头。
陆昭抓了把瓜子给我们,打趣说冬天要来蹭饭。我自然欢迎,地窖里存着够吃三年的存粮,倒盼着冬日早些来。
真到了下雪天,我和小叶缩在屋里变着花样吃食。大铁锅炖着猪肉白菜,汤汁泡饭香得能吞舌头。白面饼子夹上煎蛋碎肉,再配盘咸菜丝,美得很。最爱的还是暖锅,咕嘟咕嘟冒着热气。
初雪那日,陆昭拎着个大竹篮上门。掀开盖布,十几只毛团子叽叽喳喳叫。他塞给我只小黄鸡:老莫捎来的,我们大老爷们养不活,给你们解闷。
小叶眼睛亮得跟星星似的,托着小鸡崽不撒手。我说先养屋里,开春搭鸡棚。庄子四周空荡荡,养群鸡也热闹。
正要支锅子涮肉,陆昭突然掏封信:上月友人去奉县,我托他捎了你们平安。这是爹娘回信。
我手一抖,早想托他寻亲,可他连家都不回,必是有苦衷。见他面露歉意,我忙摆手:您做得对,爹娘知道我安好,就不会跟宋家死磕。
他松口气:我也是这般想,布衣百姓沾上权贵,没好果子吃。
我笑笑不追问,阿爹说过,糊涂些活得长久。
小叶宝贝似的把信收进木箱。陆昭搓着手笑:今儿能蹭顿暖锅不?
开春时节,我家那些毛茸茸的小鸡崽子都长成了威风凛凛的大公鸡大母鸡。我们给鸡搭窝的时候,一锄头下去刨出个陶罐子,里头躺着几锭白花花的银子,还有不少碎银角子和珠翠首饰。折算成现银,足足有一千两呢!
我望着这些意外之财,突然想起先前在这宅子里当差的老仆人。这运气来得可真突然,跟做梦似的。
小叶这丫头突然念叨起她娘蒸的玉米面窝窝头,馋得我们今年特意在田里种了玉米。等那些绿油油的苗子蹿到我小腿肚那么高时,宋家倒是先送来了休书。
我当着来人的面把休书往灶膛里一扔,火苗子噌地就蹿起来了:当初又不是我死皮赖脸要嫁进宋家,宋闲想娶新媳妇就痛痛快快给和离书,这休书我可不认!
送信的小厮急得直搓手:我的好奶奶哟,这休书哪由得您认不认的?
我往嘴里扔了颗酒枣,慢悠悠嚼着:那你就睁眼瞧着,看我是不是在吓唬人。人言可畏?我偏不怕这些闲话,就是不知道宋家顶不顶得住。
小厮哭丧着脸离开了。小叶在旁边直跺脚:咱们淘淘姐可是姜阿婆手把手教出来的,宋家那群有眼无珠的!
姜阿婆是从宫里出来的老人,告老还乡时排场大得很,可身边连个端茶倒水的都没有。我娘心善,总给她送些热乎饭菜。这回我遇上事,阿婆把压箱底的本事都掏给了我,边教边念叨:我的淘淘啊,但愿这些腌臜手段你一辈子用不上。
您猜怎么着?还真没用上!我拍着手笑道: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咱们现在这小日子不挺滋润?
小叶一听又来了精神,掰着手指头盘算等玉米熟了要蒸多少贴饼子,炖多大一锅菜。
谁成想没等来金灿灿的玉米棒子,倒先等来了奉县大旱的噩耗。我爹娘和哥嫂还在老家呢,就算他们省吃俭用,没个收成也撑不了多久。这灾荒年月,饿殍遍地的景象光是想想就让人揪心。
我坐立难安,小叶哭着要回奉县。正乱着,迎面撞见了陆昭。说来也怪,看见他那张云淡风轻的脸,我莫名就踏实了。
别慌,你写封信给我,我让老莫跑一趟奉县。你们家里再困难,总还有几日存粮,趁现在还没乱起来,赶紧把人接来。
我试探着问:能不能让我和小叶的家人都跟着老莫回来?
小叶急忙插嘴:我们可以给陆公子当牛做马!
陆昭摆摆手:邻里邻居的,说这些见外话。不过我得提醒你们,我家在奉县算是殷实户,最怕灾民闹事。我已经给家里去信让他们开仓放粮,朝廷的赈灾粮也该在路上了,只盼着宋闲这次能多长点心。
听到宋闲的名字,我心里咯噔一下。这次赈灾的大臣可不就是他么!姜阿婆常说,当官的一念之差就能定百姓生死。宋闲待我刻薄,但我由衷希望他能对百姓仁慈些。
我火速给爹娘写了信,让他们带着小叶家人和姜阿婆跟老莫来京城。老莫当天就骑快马出发了。
盛夏的日头毒得很,我和小叶在小溪边搭了个凉棚,白天遮阳夜里挡雨。种瓜的柳二哥进城卖瓜,路过时送了我们两个大西瓜。小叶回赠了包炒得喷香的瓜子黄豆。
正和胡家嫂子啃着西瓜唠嗑,远处传来马蹄声。辆镶金嵌玉的马车缓缓停在我们棚子前,车帘上绣着个醒目的宋字。
高珠珠从车窗探出头,拿鼻孔看人:你们是谁?这庄子的女主人可在家?
我低头装傻:不清楚。
你……高珠珠正要发火,被车里人拦住了。只听当啷一声,个银锭子扔在我们脚边,算了,你们传个话,就说奉县赈灾是我家老爷主持,让她别痴心妄想纠缠。
我差点气笑,这当口宋闲还有闲心陪小妾来耀武扬威。我若真要纠缠,也该图他貌比潘安或家财万贯,可他相貌平平,我对他又无情意,为何总当我非他不可?
小叶跟着我装鹌鹑,胡家嫂子却是个直肠子:贵人怕是找错人了,您眼前这位就是庄子主人!
宋闲这才撩开车帘,居高临下打量我:果真是个上不得台面的。
我暗自翻白眼,这显贵怕不是没照过镜子。高珠珠却乐开了花,整个人倚在宋闲怀里:宋郎,我往日真是小心眼了,她这般模样怎配当我对手?
宋闲捏着高珠珠的下巴,转头对我冷脸:方才的话你可听清了?
我挺直腰板:宋大郎,我叫谷淘。这庄子地契在我手里,奉县灾情与宋家无关,往后咱们桥归桥路归路,如此甚好。
高珠珠从鼻孔哼出声:装模作样。
宋闲倒笑了:这可是你说的,日后再来纠缠……
放心,绝不纠缠。我忙打断他,看多了陆昭那般神仙人物,实在受不了宋闲这张冷脸。
马蹄声渐行渐远,方向却是陆昭家。我正纳闷,傍晚陆昭拎着只野鸡上门:不知怎的撞在我家院墙,劳烦谷姑娘帮忙料理,分我些汤水就行。
我自然应下。灶台前我剁鸡块,陆昭坐在灶前添柴,火光映得他眉目如画。不多时,铁锅里飘出鸡肉炖土豆的香气,我又拌了盘野菜,切了碟咸菜。小叶端来热腾腾的大米饭,陆昭笑着把饭桌摆到院门口。
晚风拂过,夕阳像打翻的胭脂盒,染红半边天。小叶洗了些山果,悄悄推我进屋,留我和陆昭在霞光里对坐。
你看见宋闲去我家了吧?陆昭突然开口。
我抿了口汤:看见了。
说起来真让人不好意思,其实我和宋闲是同父异母的亲兄弟。当年宋德明去奉县办差事,喝高了酒对我娘用了强。他拍拍屁股走人后,我娘才发现有了身孕。我娘是个顶好的女人家,性子又刚强,愣是咬着牙把我生了下来。她娘家在奉县是有头有脸的大户人家,我的存在终究是纸包不住火。外祖父疼闺女疼得紧,干脆以旁支远亲的名义把我养在府里。
我娘从没瞒过我的身世,打小我就知道自己是个私生子。宋家给你定下亲事那年,也是我祖父把我认回宋家那年——说来也怪,我长得和祖父年轻时像了十成十。老爷子在世时,我整日里之乎者也地念书,二十岁上就中了秀才。老爷子临终前偷偷把我叫到床前,塞给我一万两银票,又把这座宅子过户到我名下,千叮咛万嘱咐让我别再考功名。他老人家看得明白,宋家这辈儿孙没几个成器的,我要是冒了头,保不齐就被主母宋夫人当成眼中钉。
我试探着问:你现在还在读书?
他往炭盆里添了块银丝炭,火苗噼啪炸了个响:书卷子哪能离手?不过是把科举这条路断了。宋家那些眼睛盯得紧呢,我这会儿跟蚍蜉撼大树似的,可不得夹着尾巴做人?不过读书明理的功夫,总归是错不了。
我又问:你早清楚我的底细?
他忽然耳尖泛红,搓着手道:这事儿说起来唐突,可君子行事坦荡荡。我自打记事起就知道你,总觉着咱们同是天涯沦落人……话头突然顿住,他起身长揖到地,是我失了分寸。
我端端正正回了个礼,笑说:你胸中有丘壑,眼里有山河,我倒爱这田间地头的烟火气。
他忽然展颜一笑,月光似的清朗:若我说不要那庙堂之高,只求个功名傍身呢?
夜里翻来覆去都是陆昭那句若只要功名,不入仕途呢,倒像是春雷滚过心尖。我拥着棉被看窗外泛起鱼肚白,罢了罢了,顺其自然罢。
去年腌的雪里蕻,冬日里吃了小半坛,剩下的趁着大太阳晒成干。蒸了三锅老咸菜,又在院里铺开竹匾晒得干爽。整个院子飘着股咸香,小叶啃着炊饼直咂嘴:比红烧肉还下饭!
我正要打趣,忽听得院门吱呀作响。抬头一瞧,爹娘哥嫂并姜阿婆,连小叶的爹娘弟弟都站在门口,风尘仆仆的像是赶了远路。小叶早尖叫着扑了过去。
娘攥着我的手直抖,眼里泛着泪花却笑:我儿这日子,过得踏实。
我知她惦记我在宋家受委屈,这会儿瞧着院里堆的柴火、檐下挂的腊肉,才真正放了心。哥哥拍着娘的背劝:您老还不晓得阿妹的性子?宋家那潭浑水,哪能脏了她的鞋底?
嫂子也帮腔:您瞧这院子拾掇得多利索!我和小叶妹妹搭伙过日子,滋润着呢。
爹乐呵呵地打岔:快别掉金豆子,咱们全家整整齐齐的,连奉县大旱都没伤着,这可是老天爷开眼!
他们来时带了几袋米面并些银票,爹娘和小叶双亲把自家存的口粮分给左邻右舍,就跟着老莫的马车来了。多亏陆昭暗中照应,这一路虽颠簸,倒没饿着肚子。
晌午我张罗着做饭,娘、嫂子和小叶娘都挤进灶房。切肉声、洗菜声、说笑声搅作一团,我往灶膛里添了把柴,火光映得人脸膛发亮。不多时,酱骨头在瓦罐里咕嘟冒泡,骨汤青菜吸饱了汁水,凉拌莴笋酸辣爽口,再炒盘金灿灿的土豆丝,配着新蒸的炊饼,直教人馋涎欲滴。
小叶爹和我爹蹲在院墙根下唠嗑,一个说开春要种甜瓜,一个讲路上的见闻。陆昭前日送来的细棉布和棉絮,这会儿正被我们几个女眷缝成被褥。针线筐里红红绿绿的布头堆成小山,说说笑笑间,后背都叫汗浸透了。
次日陆昭登门,被当作座上宾款待。这小子不到二十岁,接人待物却老成得很。嘴上说着晚辈当不起,手里茶盏却转得稳当。三言两语扯到奉县旧事,竟和我爹聊得热火朝天,尴尬气氛顿时烟消云散。
半年光景倏忽而过。听说奉县灾情平息,这里头弯弯绕绕,总归绕不开宋家。陆昭捎来消息,说宋家怕是要倒台了。
我和哥嫂进城办年货,老远就见宋府门前围着一圈兵丁。宋闲脸上带着淤青,高珠珠发髻散乱,哪还有半分贵妇模样?大族兴衰就像灶火,旺时噼啪作响,灭时连火星子都不剩。
大哥在我耳边叹气:且不说他们怎么作践你,单说奉县乱了两月才派新官,这会儿遭报应也是活该。当官的,当丈夫的,都得对得起良心才是。
嫂子却捅我胳膊:要我说,陆昭那后生就挺好。
我抿嘴笑:我也觉着陆昭不错。
大哥作势要敲我脑门:厚脸皮的丫头!
自打爹娘来了,家里置办了牛车。大哥驾车,年货堆得小山似的。我和嫂子背靠粮袋子打瞌睡,晃晃悠悠间,听她轻声道:别往心里去,你虽和离,到底是躲过场劫数。
大哥也搭腔:咱们全家最疼你,谁成想救人反惹一身骚……
世事无常啊,就像陆昭,宋老爷子至死没让他改姓,如今倒成了护身符。想着想着,我竟靠着粮袋子睡着了。再睁眼时,日头都偏西了,爹正笑话我:跟小时候似的,一坐车就睡死过去。
小叶爹卸车时乐得见牙不见眼:今年能过个肥年喽!
可不正是肥年?炸豆腐、素丸子、肉丸子在油锅里翻腾,卤肉的香气能飘二里地。嫂子和姜阿婆赶制了新棉袄,大红缎子面喜庆得很。我和小叶还干了票大的——把宋家老仆留的首饰全当了,银票缝在贴身小衣里。宋家倒了,总归要留条后路。
除夕这日,男人们扫院子贴春联,女人们张罗出八大碗。铜锅子咕嘟咕嘟煮着饺子,小叶又端来瓜子花生。一大家子围炉守岁,说东家短西家长,聊来年打算,满屋子都是热乎气。
次日清晨,全家人都换上簇新的衣裳。用过早饭后,陆昭和老莫就提着年礼上门拜年。在这处偏僻的农家小院里,我们热热闹闹地过了个暖心年。
开春后该播种了,老莫照旧带着佃户来帮忙,却不见陆昭的身影——他正闭门苦读准备乡试呢。待麦苗蹿到我小腿肚那么高时,庄子里突然闯进十几个不速之客。
宋家彻底倒了,成年男丁全被发配岭南,女眷和孩童虽从牢里放出来,可往日的亲朋故旧都躲得远远的。高珠珠也回了高家,对宋家老小理都不理。走投无路之下,不知谁翻出我这门故交,竟打起庄子的主意。
可惜她们总把我想得太软弱,既当我是逆来顺受的性子,又认定我对宋闲痴心不改。殊不知我不过是顺势而为,况且宋闲那副尊容配上卑劣心性,我躲还来不及,哪来的情根深种?
宋家本就人丁稀少,又早早舍弃了旁支,这回连宋夫人在内,总共来了十二个老弱妇孺。我家虽只有十口人,可青壮劳力占了大半,倒也不落下风。
宋夫人刚进门就摆起长辈架子,非让我把庄子还回去。我自然不依,她立马叉着腰骂开了。我娘和叶子娘虽然平日里脾气好,但真要骂起人来,那嘴皮子利索得很,村里那些泼辣话张嘴就来,三两句就把宋老夫人骂得直翻白眼。
见骂不过我娘,宋夫人哆嗦着手指向我:不要脸的贱蹄子,竟敢昧下我家的产业!我娘冲上去就是两巴掌,老货骂谁呢?这庄子怎么回事你心里清楚,再敢胡咧咧,老娘撕烂你的嘴!
宋夫人捂着脸直喘粗气,到底不敢再骂。其他人见势不妙,赶紧换了个温和些的妇人出来拉关系:闲儿媳妇……
我笑着打断:宋二夫人,我和宋闲早和离了。再说当年拜堂时您也在场,总不会把公鸡看成大活人吧?
话虽如此,毕竟夫妻一场……
我收起笑容:您要提恩情,那我倒要问问。我在清梧院住着时,吃的可是下人饭食,宋家何时给过我好脸色?
宋二夫人败下阵来,她身旁的姑娘跺着脚道:可这庄子和地都是宋家给你的!
二小姐记性真好。当初你们嫌弃我家门第低,拿庄子打发我时,不是说得清清楚楚两清了吗?如今见宋家败落,又想来占便宜?
那姑娘恨恨道:我们这么可怜,你怎么这么狠心!
我住清梧院时,你但凡来看过我一回,这话也说得出口。我走到她们跟前,庄子地契绝不会还,你们要是不服尽管去衙门告状。宋家老宅还有祭田,看在宋老爷子面上,我给你们一百两银子当盘缠。要是不愿走,现在就请便!
他们如今哪还敢见官。爹娘一左一右护住我,爹沉着脸道:当年救宋老爷子就没图回报,是你们宋家既要娶又磋磨人。好好的姑娘被你们逼得和离,还有脸来闹,可见宋家家风败坏!
娘红着眼圈道:要么拿银子走,要么我们拿棍子送客!
宋夫人突然盯着我看半晌,幽幽道:倒是我看走眼了,你才是配得上闲儿的人。我们想借宿一晚,明早就回乡种地。
我应了声,让人收拾出间大通铺,端去一锅杂烩菜并一篮子炊饼。看着他们狼吞虎咽的模样,叶子偷笑道:当年咱们挨饿时都没这么馋相。
姜阿婆拄着拐杖过来:穷人过惯了苦日子,这些娇小姐少爷可不一样。淘淘,叫你哥去趟陆家,把这事告诉陆昭。
我知道阿婆担心宋家算计陆昭,忙点头应下。陆昭早派人盯着宋家,闻言轻笑:宋氏最是记仇,定是惦记着我那点家产。至于你……他忽然压低声音,今晚把门窗锁好,莫要着了道。
当夜哥哥和小叶轮班守在客房外,宋家人倒真老实了一宿。次日我备好银两,将他们送到村口。哥哥跟着看了半日,回来道:他们在惠安村租了宅子,这会儿正往陆昭家去呢!
果然,晌午时分宋夫人带着十几个老弱跪在陆家门口,身后还跟着看热闹的村民。姜阿婆教我:你是晚辈,莫要露面。让你爹娘去,他们既有身份又占理。
爹娘依言前往,回来时对陆昭赞不绝口。原来陆昭二话不说跪在宋夫人跟前:晚辈不知何处得罪了夫人,竟当众行此大礼。夫人若有吩咐,起来再说可好?硬是不提与宋家的渊源,倒把宋夫人架在火上烤。
「怎会没有关系?你可是要喊我一声母亲啊,我的夫君是你的亲生父亲。」
宋家那位夫人真是既没心眼又沉不住气,整张脸绷得跟鼓面似的,明明恨得牙痒痒还要装出悲戚模样,这演技实在上不了台面。
陆昭倒是坦坦荡荡作了个揖,朗声说道:这位夫人说笑呢,天下哪有儿子不认爹娘的道理?在场各位都是惠安村的乡亲,谁见过我跟你们宋家有来往?我娘在奉县老家好端端住着,我来这儿就为读书考功名,怎的突然就冒出个便宜娘来?
早前是宋夫人拦着不让陆昭登门,如今倒被这小子拿住话柄。她气得直拍桌子:你拿着宋家的宅子银子,这会儿宋家遭了难就想撇清关系?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陆昭施施然站起身,朝围观百姓拱手:各位父老乡亲,可有人认得这位夫人?
人群里立刻有人接话:就是前些日子被抄家的宋家!
原来如此。陆昭整了整衣襟,我与宋家素无瓜葛,您怕是找错人了,在下姓陆。
宋夫人猛地站起来,手指头都快戳到陆昭脸上:我夫君……
夫人慎言。陆昭打断道,您夫君做下的腌臜事与我何干?倒是他自己该想想怎么跟官府交代。
宋夫人到嘴边的话硬生生憋了回去。要是挑明陆昭身世,她家老爷子罪过可就又重一分,反倒不美。
就算你不认亲,这宅子总归是老爷子给你的吧?还有这些下人!宋夫人转而指向宅院,把人都叫出来对峙!
陆昭扶额轻笑,活像遇上泼皮无赖:也罢,老莫,请大伙出来见客。
须臾间,宅子里仆从在门口排成两列。宋夫人用下巴看人,趾高气扬发问:你们说,是不是老爷子把你们送给这小子的?
领头的老莫不卑不亢:夫人弄岔了,我们是陆家老太爷派来伺候少爷的,跟着少爷进京读书来的。您这脸生得紧,咱们都不认得。其余仆从也齐刷刷摇头。
这些下人都是宋老爷子精挑细选的死士,有拖家带口跟着少爷的,有孤身一人无牵无挂的,早被老太爷喂了定心丸,自然能把假话当真话说。
宋夫人气得直喘粗气:你们这些白眼狼!
我娘瞅准时机,挽着我爹从人群里挤出来。爹爹冷笑:我当是谁呢,昨儿个去我家讹钱没成,今儿又来陆小哥这儿耍威风!你们宋家欺负我闺女的事,咱还没算账呢!
娘亲掏出帕子抹眼泪:各位乡亲早该猜到,当年我们救过宋老爷子一命。老爷子仁义,说要结亲家报恩。我们庄户人家哪敢高攀?可老爷子执意如此,这才定了亲事。谁成想老爷子前脚刚走,宋家就变卦了!既不肯娶我闺女,又怕落个背信弃义的名声,竟在宋闲活着的时候就让只公鸡代他拜堂,把我闺女扔到宋家最破的院子,吃了两年馊饭剩菜,连新郎官的面都没见着!后来又说我闺女克夫,给了个破庄子十亩薄田就打发了!
胡家嫂子从人群里站出来:我作证!宋闲来奉县赈灾前确实来过,带着小妾来给淘淘难堪!那架势分明不认识新媳妇,可那股子傲慢劲儿,摆明了看不起咱们庄户人!
惠安村的乡亲们听罢都炸了锅:不愿娶就退亲呗,好端端的黄花大闺女就这么被糟蹋了!
宋家真当咱们是叫花子?拿个破庄子就打发了!
合着把咱们当枪使呢?呸!
最后大伙儿一拥而上,把宋家人打得抱头鼠窜。
宋家人灰溜溜滚出村子时,宋夫人那眼神看得我脊背发凉——那是走投无路之人最后的疯狂,透着玉石俱焚的狠辣。
我把这事跟陆昭说了,他倒镇定:我早有准备,她是冲我来的,你别担心。
可我怎么安得下心?全家都绷紧了神经,夜里和衣而卧轮流值守。本想雇几个护院,又怕引狼入室。跟家里商量后,决定靠自己应对——宋家如今穷途末路,哪请得起高手?
哥哥在院里布下捕兽夹,爹爹在墙头插满碎瓷片,墙根底下密密麻麻摆着老鼠夹,菜刀斧头都搁在顺手的位置。
这夜院外突然传来响动,我抄起棍子冲出去,却见几个汉子扭着个猥琐男人。为首的壮汉啐了一口:瘦得跟猴儿似的还学人当贼?跟我去见官!
见我们出来,他转头赔笑:姑娘别怕,我们是陆公子派来护院的。守了好些天,今儿可算逮着这毛贼了。
陆昭那边可还好?我忙问。
壮汉摆手:公子那边有我们兄弟照应,宋家主要冲着公子去的,想来是雇了杀手。不过都是些三脚猫功夫,我们哥几个应付得来。这贼人姑娘看怎么处置?
我指指柴房:关那儿锁一宿,劳烦几位去帮陆昭。
壮汉把贼人捆成粽子推进柴房,那贼人盯着带血的爪子直叫唤:各位好汉瞧瞧这院子,我在墙头就扎了满手刺,哪用得着你们守夜啊!
壮汉看着墙头的碎瓷片和草垛子乐了:是咱小瞧人了,各位有防备心是好事,我们这就去陆公子那儿搭把手。
爹爹把贼人推进柴房,压低嗓子问我:陆公子这是唱的哪出?他自己那边更凶险,还给咱们分人?
我抿着嘴不知该说什么,娘亲突然拍爹爹一巴掌,拽着他往屋里拖。嫂子凑过来打趣:患难见真情啊,人家把生死置之度外还惦记着咱们,淘淘可别错失良缘。
我笑着推她:管好你自己吧,听说柳二哥托胡家嫂子问你好几回了?
嫂子瞬间红了脸,哥哥在旁边起哄:我们淘淘这么能干,合该配个有担当的!
阿哥昂着下巴得意道:也不瞅瞅是谁家妹子。
嫂子伸手戳他结实的肩头:少臭美!你但凡有淘淘半分姿色,老娘做梦都能笑醒。
我抿着嘴偷乐。
心里装着事,后半夜翻来覆去睡不着,天刚蒙蒙亮就爬起来往陆家赶。
半道撞见报信的老莫带着昨夜那几个壮汉,老远瞅见我,老莫乐得直搓手:少爷让捎个话,昨晚那帮孙子都逮着了,让您把心放肚子里。少爷说您指定没睡踏实,今儿好好歇着,明儿他亲自登门看您。
劳您跑一趟,我还是得去瞅瞅才安心。
老莫笑得眼角皱纹都堆起来:少爷早料到您要这么说,茶炉都烧旺了等着您呢。
我暗自咂舌,陆昭这察言观色的本事真绝了。
陆家院里井井有条,昨夜折腾的痕迹半点不剩。茶香袅袅飘过来,陆昭倚在廊下冲我招手,笑得春风和煦:刚沏的茶,尝尝。
我抿了一口,水温正好,先苦后甘的茶汤里浮着缕缕清甜,正是上次喝过的味道。
这茶真不错。
他朝院外努努嘴,变戏法似的递来块酥饼:自个儿种的茶树,打小就栽在后山,每年摘了嫩芽炒茶,只招待顶顶尊贵的客人。说着把酥饼往我嘴边送,配着雪花酥吃最妙,你试试。
我咬了一口,故意打趣:合着我是贵客?
他眼睛倏地亮了,像坠了星星:是顶顶尊贵的客人。
我望着茶雾后他认真的眉眼,突然有些鼻酸。爹娘兄嫂都把我当眼珠子疼,若再贪心求个知冷知热的,会不会太不知足?
别有压力。他慢悠悠开口,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茶盏,可我又怕等太久,等秋闱放榜,你能不能给我句准话?
宋家刚从大牢出来没几天,又因宋夫人私藏罪证二进宫。这次官府只锁了她一人,其余人揣着剩余银钱,真个儿回乡下种地去了。
其实宋家底子不薄,有祖宅有祭田,本该过得舒坦。可人心啊,总爱把日子过成细脖子葫芦。
日子像溪水,端看怎么舀。我偏要舀出甜味来。
如今我们和惠安村走动得勤,村里大娘常挎着竹篮来串门,篮里装着自家做的米糕,东家长西家短唠得热乎。陆昭闭门苦读,积攒了几年学问仍不敢松懈,得空就拉我在溪边散步谈心。
金桂飘香的九月,陆昭中举的喜讯传遍乡野。
胡嫂子拽着我们去看热闹,兴奋得直拍大腿:咱这穷乡僻壤也出举人老爷啦!就是不知陆公子明年参不参加会试,要是中了进士,那可是少年得志!
我捂着耳朵听鞭炮噼里啪啦响,笑道:八成不去。
少年进士听着风光,可陆昭眼下无根无基,容易遭人记恨。再等三年,根基扎稳些更好。
人群散尽后,陆昭把我领进正厅。黄花梨案几上堆满房契地契,最打眼的是支温润的羊脂玉簪。
他直勾勾盯着我,耳尖泛红:这是我全部家当。祖父留给我的不止这些,还有几个得力帮手。这些年省吃俭用攒下不少,够咱们舒坦过日子。我知你想过啥样的日子,可再自在的日子也得有底气。三年后我下场考进士,中了也不当官,就在乡里办书院。到时候桃李满天下,虽无权势,可学生遍布朝堂,看谁还敢算计咱们,你觉得成不成?
已经很周全了。
我拈起玉簪塞他手里:替我簪上?
陆昭咧嘴笑了,绕到我身后将簪子插进发髻。
往后不用刻意束发,我护得住你。
陆昭办事雷厉风行,第二天就张罗着媒婆上门说亲。爹娘乐得见牙不见眼,当下定了来年八月的婚期。也不知是不是被他带动的,没几日柳二也请了冰人,叶子爹娘欢天喜地应了,婚期定在六月。
小叶抱着我胳膊直蹦跶:淘淘,咱们嫁人后还能当邻居,真好!
其实去年我就盘算着件事。
手头这些房契地契拢共几十亩地,紧挨着庄子。我便琢磨着盖几间青砖房,围个敞亮院子给小叶一家住。两家既亲如一家,又各有天地,小叶家人再不用像浮萍般飘摇。
开春后,大哥跑惠安村喊了十几个壮劳力,农闲时来帮工,管三顿饱饭。几个月下来,五间大瓦房拔地而起,虽不及我的庄子气派,可寻常人家也不过如此。
定制的红木家具搬进去那天,小叶爹娘抹着眼泪道谢:淘淘,让你破费了。
爹忙摆手:自家亲戚说这些作甚!
娘暗地里掐爹一把:什么亲戚?还有姜阿婆呢!不过阿婆如今跟咱们一锅吃饭,倒真是一家人了。
姜阿婆端坐在太师椅上,笑得见牙不见眼。
我最在意的这些人都有了着落,还住在一个屋檐下,真好。
小叶搂着我蹦跶:真好!真好!
众人齐刷刷看过来,我清清嗓子:宋家赔的银子虽不多,可加上老仆人偷藏的珠宝,足够咱们过好日子。
娘从小教我,钱财太多反误人。可眼下这钱花得值当。
柳二风风火火闯进来:新宅落成,不得宰头猪庆贺?
正该如此!
谁跟我去村头赵家取肉?刚杀的年猪,血呼啦差的鲜灵着哩!
我推小叶:你去!
柳二登时闹了个大红脸。
满屋子人笑作一团,小叶倒大大方方跟着去了。
我在灶房张罗饭菜,提前约好的帮工陆续到来。蒸笼里热着白米饭和大窝头,杀猪菜在柴火灶上咕嘟冒泡,猪下水煮的汤鲜得能吞舌头,后院现摘的野菜或炒或拌,荤素摆了满桌。
众人吃得满嘴流油,连汤汁都没剩。
我胃口小,吃了几口就放下筷子,看着大伙说笑。
这般烟火气,真让人心里踏实。
待客人们散去,我摸出半吊钱塞给小叶。她死活不要:这是宋家赔你的,我不能要。
却绝口不提我在宋家最难时,她陪着我熬日子的情分。
小叶天生一副热心肠,又爱跟男人似的干活,总给人憨憨的错觉。可我知道,这丫头心里明镜似的,她只是掏心窝子对我好。
「小叶丫头,你忘了老管家藏银子的地儿了?往后我要嫁的是陆昭,他能保我衣食无忧,你嫁给柳二,他或许能让你吃饱穿暖,但我总盼着你过得更舒坦些,这是私心作祟。」
小叶眼眶泛红,嗔怪道:「尽说些催泪的话!可我就爱过庄稼人的日子,有滋有味。你塞这些钱给我,不过是多添两件绸缎衣裳,住得宽敞些,这些虚头巴脑的我才不稀罕!柳二要是个看脸蛋的,咋会找我提亲?你瞧我这膀大腰圆的身板,他若图美貌,早找那细柳腰的姑娘去了!」
我听着在理,便接话道:「那我先替你收着,往后急用时再来取。」
小叶揉着眼睛提高嗓门:「成!」
新房落成没几天,小叶全家搬了进去,她也风风光光出嫁了。
我给她备的陪嫁物件都是实打实能用的,银钱也只比寻常人家多添两成,绝不惹人眼红。小叶哭得梨花带雨,说舍不得爹娘舍不得我,转眼又破涕为笑:「好在嫁得近,爹娘朋友都在跟前!」
我拿她打趣,心里却空落落的。可比起在宋家那暗无天日的日子,如今已是天上人间了。
从惠安村吃喜酒回来,阿娘又念叨起我的嫁妆。本想将余钱分给家里,爹娘哥嫂却死活不依。他们说我在宋家受够委屈,这些银钱本就该归我,哪能再沾光。最后还是陆昭出面劝说:「庄子田地都算陪嫁,我们不住便由舅兄种着,收成也归你们,这样过几年日子就稳当了,我也能安心。」
我又硬塞给爹娘和哥嫂每人百两银票,他们还要推辞,我急道:「你们过得好我才安心,再说自家骨肉,这般客气作甚?」
姜阿婆在旁笑骂:「就是这理!我老婆子跟你们非亲非故都住得心安理得,你们倒客气上了!」
屋里顿时笑作一团。想起姜阿婆曾说:亲人相处既要互相扶持,又别成了拖累,这分寸得拿捏准。
阿爹率先想通:「闺女孝敬爹娘天经地义,这钱我收下了!」
哥哥刚要附和,被阿娘和嫂子两道眼刀逼得改口:「妹妹给哥哥的见面礼,自然要收……不过得交给你嫂子管账!」
八月初八,黄道吉日。
我的嫁妆虽不丰厚,却是爹娘兄嫂倾尽心力置办的。宾客也不多,除了小叶一家和村里相熟的,胡家嫂子又张罗着请了些村民,庄子陆家两边各摆了七桌酒席。
爹娘红光满面送我出门,陆家那边除了乡亲,还有陆昭的同窗好友和专程赶来的陆家亲戚。早听他说过,婆婆是老来女,外祖年迈不便远行,婆婆又死活不肯进京,只派了嫂嫂代为观礼。我虽觉遗憾,却也体谅老人心思。
红烛摇曳,听着外头喧闹声,我竟出奇地心安。陆昭带着酒气进屋,将我揽入怀中,在我额间印下一吻:「从今往后,我陆昭才算真正有了家。」
我笑着斟满两杯合卺酒,他手臂穿过我腕间,酒液入喉,我轻声道:「往后这儿,就是我们的家了。」
光阴似箭,转眼三年。
陆昭果真高中进士,名次虽不靠前却也稳当。他婉拒了各方招揽,在家潜心治学,陪我和孩子。我们在山脚盖了书院,来者不拒。
头几年过得清苦,陆昭却不分贵贱悉心教导。待名声传开,京城世家也送子弟来求学。他选学生只看资质,不论出身。渐渐地,不仅有求学的,连隐居的才子也来书院讲学。
十年间,他成了闻名遐迩的大儒。虽未入仕,却真真护住了这个家。书院越扩越大,梅兰竹菊四院错落有致,清风明月八景交相辉映。周边渐渐聚起人家,有为子女读书的,有慕田园之乐的,竟引得些隐士定居,野趣中平添几分雅致。
我家庄子也翻了新,一半住人,一半改成客栈。哥哥脑筋活络,把客栈布置得别有风味,自己穿着长衫当掌柜,生意竟也红火。爹娘留了两亩地自种,其余租出去,日子过得舒心自在。
四月芳菲,山花烂漫。我挎着竹篮和小叶、嫂子去挖野菜,田埂上尽是写生的学生。「师娘!」有娃娃脆生生喊我,我笑着点头。
日头西斜,竹篮装得满满当当。刚进庄子,就闻见柴火灶的焦香。阿娘探出头:「淘淘留饭!早让人给你家那位送信儿了!」
话音未落,陆昭已踏着暮色归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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