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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短信发送成功的提示音，对张莉而言，如同丧钟的余响。她蜷缩在娘家那张硬板床上，像一只受伤的动物，无声地舔舐着绝望。时间在死寂和恐惧中缓慢爬行，每一秒都是煎熬。手机静静地躺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屏幕裂开的纹路如同她此刻支离破碎的心。

另一边，李伟刚拖着疲惫的身体把小峰哄睡。公司里焦头烂额的事情让他心力交瘁，儿子入睡前懵懂的一句“爸爸，妈妈是不是不要小峰了”，更是像一把钝刀子反复切割着他的神经。他揉着胀痛的太阳穴，习惯性地拿起手机查看工作信息，屏幕上那条来自张莉的短信，像一道惨白的闪电，猝不及防地劈开了他所有的疲惫和伪装。

伟子…对不起…那套老房子…妈逼着我…卖掉了…钱…钱给浩浩交首付了…我知道…我对不起你…更对不起小峰…你…你骂我吧…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李伟的眼球，刺穿他的心脏。他猛地从沙发上弹了起来，动作之大带倒了旁边的水杯，玻璃碎裂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水渍迅速在地板上蔓延开来，如同他心中瞬间爆裂的怒火和不敢置信。

“真卖了？！她…她怎么敢？！”李伟的声音嘶哑变形，握着手机的手指因为用力而骨节发白，指关节发出咯咯的轻响，仿佛下一秒就要把这冰冷的机器捏碎。他只觉得一股狂暴的、足以焚毁一切的热血直冲头顶，眼前阵阵发黑。那套老房子！承载着父母所有辛劳和期望的老房子！他心心念念要留给儿子小峰的最后一点倚仗！竟然…竟然被张莉就这么卖了？！卖的钱，还填给了那个打了他一拳、毁了他家庭的小舅子？！

极致的愤怒过后，是彻骨的冰凉和一种被彻底掏空的无力感。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大口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像是离了水的鱼。手机屏幕的光映着他惨白如纸、因愤怒而扭曲的脸。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他才找回一点力气，手指颤抖着，带着一种毁灭般的冲动，给张莉打去了电话。

听筒里传来单调的、令人窒息的忙音。一遍，两遍，三遍……无人接听。李伟不死心，再次拨打。这一次，响了几声后，电话被接通了，传来的却不是张莉的声音，而是岳母王淑芬那刻意拔高、带着浓浓不耐烦和戒备的尖锐嗓音：

“喂？李伟啊？这么晚了什么事？莉莉睡了！有什么事跟我说！”

听到这个声音，李伟心中最后一点理智的弦彻底崩断了！就是这个女人！一次次地怂恿！一次次地吸血！是这一切悲剧的始作俑者！

“跟你说？！”李伟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受伤野兽的咆哮，每一个字都裹挟着滔天的怒火和恨意，穿透听筒，震得那边的王淑芬都下意识地把手机拿远了些，“王淑芬！你还有脸接电话？！那套老房子！是不是你逼着张莉卖的？！钱是不是已经塞给你儿子了？！你们张家！你们这一家子吸血鬼！土匪！强盗！那是我的房子！是我爸妈留给小峰的！你们凭什么？！凭什么把它卖了？！你们还要不要脸？！！”

李伟的怒吼如同狂风暴雨，带着积压了太久太久的屈辱、愤怒和绝望，毫无保留地倾泻而出。电话那头的王淑芬显然被这前所未有的激烈咒骂震住了，愣了几秒，随即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更加尖利地叫骂回来：

“李伟！你嘴巴给我放干净点！什么你的房子？！那是婚内财产！离婚了就有莉莉的一半！她想卖就卖！轮得到你在这儿指手画脚、泼妇骂街？！钱给浩浩怎么了？那是她亲弟弟！帮衬亲弟弟天经地义！总比给你这个狼心狗肺、为了套破房子连老婆孩子都不要的畜生强！……”

刻毒肮脏的咒骂如同污水般源源不断地从听筒里泼洒出来。李伟只觉得一股腥甜涌上喉头，眼前阵阵发黑。他猛地将手机狠狠砸向地面！

“砰！”

一声巨响，手机瞬间四分五裂，电池、后盖、屏幕碎片飞溅开来。刺耳的咒骂声戛然而止。

世界终于清静了。死一样的寂静。

李伟背靠着墙壁，身体因为极致的愤怒和痛苦而无法抑制地颤抖着，慢慢滑坐到冰冷的地板上，就坐在那滩水渍和手机碎片中间。他双手深深插进自己的头发里，用力揪扯着，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压抑到极致的呜咽。

客厅里巨大的动静惊醒了卧室里的小峰。孩子揉着眼睛，光着脚丫，抱着他的奥特曼玩偶，怯生生地出现在卧室门口，睡意朦胧的小脸上满是惊恐：“爸爸…你怎么了？你在哭吗？爸爸不哭…” 他迈着小步子跑过来，伸出小手，想要擦李伟脸上的泪。

儿子稚嫩的声音和那小心翼翼触碰的动作，像一道温暖的微光，瞬间刺破了李伟心中无边的黑暗和狂暴的怒火。他猛地一震，抬起头，对上儿子那双清澈却盛满恐惧和担忧的大眼睛。那眼神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让他沸腾的血液瞬间冷却下来。

他做了什么？他在儿子面前砸东西！他在儿子面前像个疯子一样咆哮！他差点…差点又要让儿子看到父母最不堪的一面！

一股巨大的羞愧和后怕瞬间攫住了李伟。他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压下喉咙口的哽咽和翻涌的情绪。他伸出手，不是去擦自己的眼泪，而是极其轻柔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颤抖，抹去儿子小脸蛋上不知何时滑落的泪珠。

“爸爸没哭，”李伟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却努力挤出一点安抚的笑意，尽管那笑容比哭还难看。他将儿子小小的、温软的身体紧紧搂进怀里，下巴抵着孩子柔软的发顶，手臂收得很紧，仿佛要将他揉进自己的骨血里，隔绝外界所有的伤害和风雨。

“小峰不怕…是爸爸不好…爸爸刚才…被一只很吵的蚊子气到了…”他笨拙地编着谎言，声音低沉而坚定，每一个字都像是在对儿子，也对自己发誓：

“爸爸发誓…以后再也不会这样了…再也不会让小峰害怕了…爸爸会好好的…我们…都会好好的…”

小峰似懂非懂，但爸爸温暖的怀抱和那郑重的承诺让他安心了不少。他伸出小胳膊，也紧紧回抱住爸爸的脖子，把小脸埋在爸爸的颈窝里，闷闷地“嗯”了一声。

李伟紧紧抱着儿子，感受着怀里这小小的、真实的温暖和重量。愤怒的狂潮退去，留下的是满目疮痍的废墟和深入骨髓的疲惫，但同时，一种更加清晰、更加沉重的责任感沉甸甸地压在了他的心头，压过了所有毁灭性的情绪。

他失去了父母留下的念想，失去了曾经以为可以依靠的妻子，但他怀里，还有他必须用生命去守护的、最后的珍宝。他不能倒下，不能失控。为了小峰，他必须从这片废墟里，重新站起来。

李伟紧紧抱着儿子，下巴抵着柔软发顶，像一座沉默的山。小峰小小的手臂环住爸爸脖颈，温热的呼吸拂过皮肤。地上，手机碎片在昏黄灯光下闪着冷硬的光，如同刚刚被镇压下去的、破碎的过去。父子俩的影子在墙上投下巨大而安静的轮廓，是废墟之上唯一完整的形状。

六

李伟在破碎的手机残骸和儿子的体温中，艰难地找回了支离破碎的平静。日子在压抑的沉默和巨大的债务压力下继续向前爬行。他屏蔽了所有来自张莉和她娘家的信息，像对待病毒一样彻底隔离。他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公司和儿子身上，用近乎自虐的忙碌来麻痹那颗被反复刺伤的心。小峰似乎也渐渐适应了只有爸爸的生活，只是偶尔在深夜惊醒，还是会下意识地呢喃“妈妈”，然后在爸爸温暖的怀抱里再次沉沉睡去。

张莉在娘家，则彻底沦为透明人和提款机。老房子卖掉的钱，像投入了无底洞。张浩拿到那笔“老婆本”后，整个人如同打了鸡血，走路都带风。他火速在靠近市中心的一个新楼盘定了一套小三居，交了三十万的首付，剩下的钱，他大手一挥，开始了“风风光光”的装修和筹备婚礼。

“姐，你看这款沙发，意大利进口小牛皮！气派吧？放我新客厅里绝对镇场子！”张浩拿着手机，兴奋地向张莉展示着购物车里动辄上万的家具图片，唾沫横飞。他手腕上多了一块亮闪闪的、据说是瑞士名表的新玩意儿，脖子上也挂了根粗大的金链子，整个人透着一种暴发户式的浮夸。

“浩浩…这…这太贵了吧？家具实用就好…”张莉看着那令人咋舌的价格，忍不住小声劝道。她心里沉甸甸的，那笔卖房钱是她亲手交出去的，如今看着弟弟这样挥霍，一种强烈的不安感如同藤蔓般缠绕上来。

“贵什么贵！”张浩立刻拉下脸，不满地瞪了姐姐一眼，“你懂什么？一辈子就结这么一次婚！能寒酸吗？再说了，人家菲菲家里条件好，眼光高着呢！不弄好点，怎么配得上她？让人家瞧不起？”他口中的“菲菲”，就是那个在发廊认识的、让他神魂颠倒的发廊妹。

王淑芬在一旁削着苹果，闻言立刻帮腔：“就是！莉莉你少管！浩浩高兴就行！那姑娘我见过照片，盘靓条顺，嘴还甜！配得上咱们浩浩！这钱花得值！”她脸上洋溢着对未来“富家儿媳”的无限憧憬。

张莉看着母亲和弟弟那副理所当然、沉浸在“富贵梦”里的样子，只觉得一阵阵心寒。她默默走回自己那个堆满杂物的房间，关上门，隔绝外面的喧嚣。手机里，没有李伟的任何回复。那条道歉的短信，如同石沉大海。她点开手机里小峰的照片，看着儿子灿烂的笑脸，眼泪无声地滑落。她卖掉房子换来的，就是这个吗？弟弟的浮夸挥霍，母亲的盲目溺爱，还有她自己……被彻底掏空的未来和与儿子渐行渐远的绝望。

张浩的“幸福生活”推进得如火如荼。新房子钥匙到手，他立刻拉着那个叫菲菲的发廊妹去现场“视察”，规划着这里放什么，那里摆什么。菲菲画着精致的浓妆，穿着紧身短裙，依偎在张浩身边，声音甜得发腻：“浩哥~这房子真不错！就是客厅这水晶灯，我觉得小了点，不够大气呢…还有主卧的卫生间，我想装个那种带按摩的大浴缸…”

“装！必须装！”张浩拍着胸脯，豪气干云，“宝贝儿你喜欢什么，咱就装什么！钱不是问题！”他沉浸在“成功人士”的幻想和女友的崇拜目光里，飘飘欲仙。

装修工程紧锣密鼓地开始了。张浩几乎天天泡在工地上，像个监工一样指挥着工人，对菲菲的要求有求必应，材料挑最贵的，设计往最奢华里整。钱像流水一样花了出去。王淑芬看着儿子忙碌的身影和一天天变样的新房子，脸上的笑容就没断过，逢人便夸儿子有本事，找了个漂亮懂事的女朋友，马上要住大房子了。

张莉冷眼旁观，心中的不安却越来越强烈。她见过那个菲菲几次，总觉得那女孩的眼神太过精明，笑容太过职业化，对张浩的“爱意”也浮在表面，不像真心实意过日子的人。她私下里委婉地提醒过弟弟：“浩浩，这钱花得是不是太快了？装修是个无底洞，得悠着点，留些备用金…还有菲菲那边，你们认识时间也不算太长，多了解了解总没坏处…”

“姐！你烦不烦！”张浩每次都粗暴地打断她，一脸的不耐烦，“你懂什么叫爱情吗？菲菲对我好着呢！钱花完了再挣呗！等我们结了婚，菲菲说了，她认识好多大老板，随便介绍点门路就够我吃香喝辣的了！你少在这儿乌鸦嘴扫我兴！” 他甚至觉得姐姐是嫉妒他过得好。

王淑芬更是对张莉的“多管闲事”嗤之以鼻：“莉莉啊，不是妈说你，你就是见不得你弟弟好！人家菲菲多好的姑娘，又漂亮又懂事，还能帮衬浩浩！你呀，就是命苦，摊上李伟那么个没用的男人！别把晦气传给你弟弟！”

在母亲和弟弟一致的排斥和嘲讽下，张莉只能把满腹的疑虑和担忧深深埋进心底，变得更加沉默寡言。她像一个局外人，看着张家这台名为“张浩幸福生活”的列车，在铺满钞票的轨道上，朝着未知的深渊轰隆隆地加速驶去。

终于，到了装修接近尾声、准备购置大件家具家电的关键时刻。张浩兴冲冲地给菲菲打电话，想约她一起去挑沙发和电视。电话响了很久才接通。

“喂？宝贝儿！在哪呢？今天去挑沙发呗？我看了几款特棒的！”张浩的声音充满了兴奋。

电话那头，菲菲的声音却一反常态地冷淡，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哦…浩哥啊…我…我今天没空，有点事…你自己看着办吧，挑你喜欢的就行…”

“啊？你有啥事啊？比挑家具还重要？”张浩有些扫兴。

“哎呀，就是点私事…你别问了…好了，先这样，我忙着呢，挂了！”菲菲语速极快地敷衍着，没等张浩再说什么，电话就被挂断了，只剩下嘟嘟的忙音。

张浩皱了皱眉，心里有点不舒服，但也没太在意，想着女朋友可能真的有事。他又接连打了几次电话想再问问，结果提示对方已关机。

关机？张浩心里咯噔一下，一丝不祥的预感悄然爬上心头。他立刻打开微信，找到菲菲的头像——那是个她穿着性感吊带裙、在某个灯光暧昧的酒吧卡座里的自拍。他发了个消息过去，屏幕上立刻弹出一个刺眼的红色感叹号！

消息已发出，但被对方拒收了。

“操！”张浩脑袋嗡的一声，瞬间一片空白。拒收？！他被拉黑了？！他猛地站起来，像头发疯的狮子冲出家门，直奔菲菲租住的公寓。用钥匙打开门（菲菲之前给过他备用钥匙），眼前的景象让他如遭雷击！

房间里空空荡荡！属于菲菲的所有东西——衣服、化妆品、包包、甚至连她最喜欢的那只毛绒玩具熊——全部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房东配置的简陋家具，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眼和凄凉。地板上散落着几张揉皱的废纸和几个空饮料瓶，如同被洗劫后的现场。

张浩再打电话，依旧显示关机。张浩突然想起几天前，菲菲告诉他家里父亲生病住院急需救命钱，自己给她转了万。没想到，自己竟被一个发廊妹给骗了。

“骗子！”张浩双眼血红，发出野兽般的嘶吼，发疯似的把那张借条撕得粉碎，纸屑如同他此刻崩塌的世界观，纷纷扬扬地洒落一地。他猛地站起来，跌跌撞撞地冲出门，像无头苍蝇一样在菲菲可能出现的所有地方寻找：她工作过的发廊（老板说她半个月前就辞职了），她常去的商场、酒吧……一无所获。那个女人，连同那二十万现金，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消失得干干净净。

巨大的打击和被骗的耻辱感如同两把重锤，狠狠砸在张浩的心上。他失魂落魄地回到那个已经投入了全部身家、却空空荡荡、冰冷无比的新房子里，看着满屋豪华却毫无生气的半成品装修，只觉得一阵阵反胃和眩晕。

张浩回到家，妈妈和姐姐看出异样，连忙追问，这才得知菲菲带着万跑了。

“啊！”母亲王淑芬惊恐欲绝、带着哭腔尖叫，突然晕倒在地。脸色是骇人的青紫色，嘴角歪斜，淌着一丝浑浊的口涎，双眼紧闭，毫无生气。

七

张浩腿一软，几乎是扑过去的：“妈！妈！”他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快打啊！”张浩如梦初醒，对着张莉嘶吼。

救护车凄厉的鸣笛声划破了老城区的宁静。一路风驰电掣赶到医院。抢救室的红灯亮起，像一只冰冷无情的眼睛，注视着门外走廊上面如死灰的姐弟俩。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张浩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到地上，双手抱着头，浑身都在不受控制地发抖。恐惧、悔恨、对菲菲刻骨的恨意，还有对母亲生死的巨大担忧，像无数条毒蛇啃噬着他的心脏。张莉则像个木头人一样，直直地站在抢救室门口，眼睛死死盯着那盏红灯，嘴唇无声地翕动着，仿佛在祈祷。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那盏刺眼的红灯终于熄灭了。穿着绿色手术服的医生一脸疲惫地走了出来。

“医生！我妈怎么样？！”张浩和张莉立刻扑了上去，声音抖得厉害。

医生摘下口罩，表情凝重：“病人是突发性脑溢血，出血量很大。我们做了紧急手术，命暂时保住了，但情况很不乐观。术后会直接转入ICU观察，能不能醒过来，醒过来后恢复程度如何，都是未知数。而且，就算醒过来，瘫痪、失语等严重后遗症的可能性非常大。你们要做好长期护理和巨额医疗费的心理准备。”

医生的话像一记记重锤，狠狠砸在姐弟俩的心上。张莉身体晃了晃，差点栽倒。张浩则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喃喃道：“保…保住了就好…保住了就好…” 然而，“巨额医疗费”这几个字，却像冰锥一样刺穿了他刚刚升起的一丝庆幸。

很快，催缴单就送到了他们手上。手术费、ICU一天的费用、各种进口药和监护仪器的使用费…冰冷的数字像天文一样罗列在纸上。张浩看着那串长长的、令人窒息的数字，手抖得几乎拿不住纸。他下意识地摸向自己的口袋、银行卡——装修几乎掏空了所有，菲菲卷走了最后的二十万，他现在身无分文！连个钢镚都掏不出来！

他猛地抬头，看向旁边同样脸色惨白的姐姐张莉，眼神里充满了走投无路的绝望和一种病急乱投医的希冀：“姐…姐！钱…钱！妈等着救命呢！你…你那还有钱吗？卖房子的钱…你…你还留了点吧？先拿出来！先救妈啊！”

张莉看着弟弟那副理所当然伸手要钱的样子，一股巨大的悲凉和荒谬感瞬间席卷了她。卖房子的钱？那六十八万，除了三十万首付，剩下的三十八万，早就被张浩以装修、买家具家电、筹备婚礼以及“借”给菲菲的名义，挥霍得一干二净！她张莉手里，一分钱都没有！

“钱？”张莉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带着一种被彻底榨干的麻木和绝望的嘲讽，“浩浩，卖房子的钱…六十八万…除了首付三十万…剩下的三十八万…不是全都…在你手里吗？装修…家具…还有…你‘借’给菲菲的二十万…哪一分…不是我拿的？”她每说一句，张浩的脸色就白一分。

张浩如遭雷击，这才猛地清醒过来！是啊！钱！全被他花光了！为了那个骗子女人！为了那个虚假的富贵梦！他花光了母亲和姐姐的未来，花光了救命钱！

“我…我…”张浩张着嘴，脸憋成了猪肝色，眼神慌乱地四处躲闪，最后猛地蹲在地上，双手用力捶打着自己的脑袋，发出痛苦的呜咽：“没了…全没了…菲菲…那个贱人…她把钱全骗走了…我…我身上一分钱都没了…姐！怎么办啊！妈怎么办啊！”

看着弟弟这副窝囊废的样子，听着他还在推卸责任，张莉只觉得一股冰冷的怒气直冲头顶，压过了所有的悲伤和绝望。她猛地扬起手！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抽在了张浩的脸上！力道之大，打得张浩一个趔趄，脸上瞬间浮现出清晰的五指印。

张莉的手心火辣辣地疼，身体因为激动而剧烈颤抖，声音却冰冷得像西伯利亚的寒风，每一个字都淬着血泪：“张浩！你给我听清楚！妈躺在里面！等着救命钱！你花光了你姐卖房子的钱！花光了你的老婆本！现在！你告诉我怎么办？！你除了像个废物一样蹲在这里哭！你还能干什么？！”

张浩捂着脸，被姐姐从未有过的暴怒和那记耳光彻底打懵了，呆呆地看着她，连哭都忘了。

张莉不再看他一眼，仿佛多看一眼都是脏了自己的眼睛。她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喉咙口的腥甜和翻涌的情绪，眼神里只剩下一种被逼到绝境的疯狂和孤注一掷。她猛地转身，脚步踉跄却异常坚定地冲出了医院走廊。

她去了哪里？张浩不知道。他只知道，一个多小时后，张莉回来了。她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脚步虚浮，眼神空洞，手里却紧紧攥着一张刚刚刷爆的信用卡缴费单和几张从银行柜台取出的、薄薄的现金。那是她工作几年偷偷攒下、准备留给小峰的最后一点私房钱，还有她咬着牙从几家小额贷款平台借来的、利息高得吓人的网贷！为了凑够母亲第一期的救命钱，她榨干了自己最后一点骨髓！

她把缴费单和现金重重拍在医院冰冷的收费窗口柜台上，声音嘶哑，带着一种透支生命的疲惫：“交费…王淑芬…ICU的…”

看着姐姐那副形销骨立、摇摇欲坠的背影，看着她为了填他捅出来的天大的窟窿不惜借上高利贷，张浩终于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巨大的羞愧和恐慌。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却像被堵住了一样，发不出任何声音。冰冷的恐惧感，第一次如此真实地攫住了他。

几天后，王淑芬的命保住了，从ICU转入了普通病房，但如同医生预言的那样，她瘫痪了。半边身体毫无知觉，口齿不清，生活完全不能自理。巨额的医疗费如同无底洞，后续的康复治疗、护工费、营养费…每一项都是沉重的枷锁。

张莉白天上班，晚上赶到医院陪护。擦洗身体、喂饭喂药、处理大小便、按摩僵硬的肢体……繁重肮脏的护理工作压得她喘不过气。她肉眼可见地憔悴下去，眼窝深陷，头发枯槁，整个人瘦脱了形。而张浩呢？

在最初的几天惊恐和假模假样的探望之后，他便开始找各种理由逃避。一开始是“去找菲菲讨债”，后来是“朋友介绍了个好工作去面试”，再后来干脆就是“头疼”、“不舒服”。他像个永远长不大的巨婴，心安理得地把照顾瘫痪母亲这个沉重到令人窒息的责任，完全甩给了同样筋疲力尽的姐姐张莉。

病房里，永远只有张莉一个人忙前忙后。她给母亲擦拭身体，按摩毫无知觉的腿脚，听着母亲含混不清的呜咽，闻着病房里消毒水和排泄物混合的刺鼻气味。窗外偶尔传来楼下家属们推着病人晒太阳的谈笑声，那点鲜活的人间烟火气，更衬得她形单影只，如同困在冰冷的囚笼里。

一天深夜，张莉给母亲喂完药，累得几乎虚脱，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喘息。病床上，王淑芬浑浊的眼睛缓慢地转动着，看向疲惫不堪的女儿，嘴唇艰难地嚅动着，发出含糊不清的音节：“…苦…苦…了…你…”

张莉鼻子一酸，强忍着没掉下泪来。

王淑芬的目光艰难地移向空荡荡的病房门口，似乎在寻找着什么，眼神里充满了迟来的、巨大的失落和茫然。过了许久，她才极其缓慢地、断断续续地挤出几个字，每一个字都耗费了她巨大的力气，带着无尽的悔意和一种被现实狠狠抽打后的清醒：

“…李…李伟…好…女…女婿…好…”

这句话，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狠狠击中了张莉心中最痛、最悔恨的地方！她猛地转过身，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压抑了太久太久的痛苦、委屈、悔恨，如同开闸的洪水，汹涌而出。她把脸深深埋进手掌里，滚烫的泪水从指缝中汹涌溢出，无声地流淌在冰冷的地面上。

母亲终于认清了谁才是真正靠得住的人，可这迟来的认可，代价却是如此惨痛，惨痛到让她和张莉，都付出了几乎无法承受的代价。病房里，只剩下王淑芬含混的呜咽和张莉压抑的、撕心裂肺的痛哭声。

深夜的病房，灯光惨白。张莉蜷在墙角的塑料椅上，头埋在臂弯里，肩膀无声抽动。病床上，王淑芬歪斜的嘴角淌着涎水，浑浊的眼睛空洞地望着天花板，那声含糊的“李伟…好…”消散在消毒水的死寂里。窗外，城市的霓虹是另一个世界的光。

八

母亲那句含混不清的“李伟好”，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张莉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迟来的悔恨，像藤蔓缠上巨石，勒得她日夜窒息。医院那充斥着消毒水、呻吟和绝望的白色牢笼，彻底榨干了她最后一丝力气和希望。白天在格子间强撑精神，夜晚在病床前被母亲浑浊的呜咽和无尽的排泄物气味包围，她感觉自己正一点点腐烂，从里到外。

张浩？他彻底成了个影子。偶尔露个面，丢下几句不痛不痒的“姐你辛苦了”、“妈今天好点没？”，然后就像躲避瘟疫一样匆匆溜走，留下满屋的空洞和更深的绝望。张莉看着他那副依旧理直气壮、仿佛天塌下来有姐姐顶着的嘴脸，连愤怒的力气都没有了，只剩下冰冷的麻木和深入骨髓的疲惫。这个她掏心掏肺、甚至不惜毁掉自己家庭去供养的弟弟，在她最需要分担的时候，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天下午，张莉请了半天假，顶着两个巨大的黑眼圈回到那个拥挤、凌乱、永远弥漫着隔夜饭菜味的娘家，想拿几件换洗衣物。推开门，一股浓烈的烟味扑面而来。客厅里一片狼藉，吃剩的泡面桶、散落的烟头、空啤酒罐扔得到处都是。张浩穿着背心大裤衩，四仰八叉地躺在唯一还算干净的沙发上，鼾声如雷，手机还握在手里，屏幕停留在某个游戏界面。

张莉看着眼前这幅景象，再看看自己手中提着的、装着母亲换洗衣服和尿不湿的沉重袋子，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凉和荒谬感瞬间淹没了她。她为了这个“家”，付出了一切，换来的就是这样的回报？一个瘫痪在床需要日夜照料的老母，一个心安理得当甩手掌柜的废物弟弟，还有她自己……一个被彻底掏空、行尸走肉般的躯壳。

她默默地收拾着地上的垃圾，动作机械而麻木。就在这时，张浩的手机响了，尖锐的铃声把他从睡梦中惊醒。他不耐烦地咕哝着，看也没看来电显示就接通了，语气是那种被吵醒后的暴躁：“喂！谁啊！有屁快放！”

电话那头的声音似乎很急促。张浩听了几句，脸上的睡意和不耐烦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兴奋和贪婪的异样光彩。他猛地坐起身，声音都拔高了几度：“真的？！有这种好事？！…行行行！地址发我！我马上到！等着我啊！”

挂了电话，张浩像打了鸡血一样跳起来，完全无视了正在旁边收拾垃圾的姐姐，冲到门口胡乱地往脚上套他那双脏兮兮的运动鞋。

“浩浩，你去哪？”张莉忍不住问了一句，声音干涩无力。

“哎呀，姐你别管！哥们儿给介绍了个大活儿！稳赚不赔！等着我拿钱回来给你和妈买好吃的！”张浩头也不回，语气充满了不耐烦和一种即将“翻身”的亢奋，砰地一声甩上门，脚步声咚咚咚地消失在楼道里。

大活儿？稳赚不赔？张莉站在原地，手里还捏着一个空啤酒罐，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经历过菲菲卷款跑路的骗局，她对弟弟口中任何“天上掉馅饼”的事情都充满了本能的恐惧和绝望。她几乎可以预见，这又是一个精心设计的陷阱，等着这个愚蠢贪婪的弟弟一头栽进去，然后把家里最后一点残渣都赔光！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彻底淹没了她。她靠着冰冷的墙壁，慢慢滑坐到地上，手里那个空啤酒罐被捏得咯吱作响。身体里最后一点支撑的力量，被弟弟那副无可救药的蠢相彻底抽空了。

她该怎么办？继续这样下去？像头拉磨的驴，永无止境地填着娘家的无底洞？直到把自己彻底榨干、碾碎？母亲瘫痪的后续治疗费、护理费像悬在头顶的利剑，网贷的催收短信像索命的符咒，而那个被她亲手推开的家，那个被她深深伤害的儿子……她还有资格去想吗？

一个疯狂的念头，如同黑暗中滋生的毒蔓，悄无声息地缠绕上她的心脏——结束吧。一切都结束吧。太累了，真的太累了。或许只有彻底的毁灭，才能带来永恒的安宁。

这个念头一旦滋生，便如同野草般疯狂蔓延。她麻木地站起身，像个幽灵一样飘出了家门，没有目的，没有方向。等她稍微恢复一点意识时，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横跨护城河的滨河大桥上。冰冷的夜风呼啸着穿过桥洞，卷起她枯槁的头发，拍打在脸上，带着刺骨的寒意。桥下，黑沉沉的河水在远处城市灯光的映照下，泛着幽暗、诡谲的光，无声地流淌，如同张开巨口的深渊，散发着诱人又令人战栗的死亡气息。

她一步一步，机械地走到大桥的护栏边。冰凉的金属触感透过单薄的衣袖传来。她低头，望着桥下那深不见底、吞噬一切光亮的黑暗河水。跳下去，是不是就解脱了？所有的痛苦、悔恨、债务、无休止的拖累…是不是就都消失了？

小峰…小峰那软软糯糯喊“妈妈”的声音，突然无比清晰地在她耳边响起。李伟…李伟在离婚前，其实对她很好，工资卡交给她，家务也常分担，是她自己…被所谓的“娘家责任”蒙蔽了双眼…

迟来的、巨大而尖锐的痛苦，如同无数把钢针，瞬间刺穿了她的心脏，比之前任何一刻都要来得猛烈！她终于看清了自己亲手造成的、无法挽回的毁灭！她毁了自己的家！毁了自己的幸福！也毁了自己！

“啊——！”一声压抑到极致、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哀嚎，终于冲破了她干涩的喉咙，在空旷的桥面上凄厉地回荡开来，瞬间被呼啸的夜风撕碎。巨大的痛苦和绝望彻底淹没了她。她再也支撑不住，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双手死死抓住冰冷的桥栏杆，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身体却不受控制地向前跳了下去…

就在这时，一个夜跑的年轻人正好经过。他看到了有人跳河，不容多想立即跳河救人。索性救援及时，在几名热心市民的帮忙下，张莉被成功救上岸。她像个破布娃娃一样瘫在那里，意识模糊，浑身冰冷，只有手腕上传来的剧痛和年轻人焦急的呼喊声，证明她还活着。冰冷的雨水不知何时开始飘落，打在她脸上，混合着滚烫的泪水。

“大姐！大姐你醒醒！坚持住！救护车马上就来！”年轻人半跪在她身边，焦急地呼唤着，同时手忙脚乱地掏出手机，飞快地拨打着急救电话。他不停地抬头望向桥头，期盼着那象征着希望的红色灯光快点出现。周围聚集了一些围观的人，指指点点，议论纷纷，在雨幕中形成一片模糊而冷漠的背景音。

在彻底陷入黑暗之前，张莉模糊的视线里，只剩下年轻人手机屏幕发出的刺眼白光，还有桥下那一片吞噬一切的、永恒的黑暗。冰冷的地面，冰冷的雨水，冰冷的绝望，包裹着她最后一点残存的意识。她想，就这样结束，也好。

年轻人一边按着手机，一边焦急地翻找张莉身上有没有能证明身份的东西。最终，在她外套口袋里，他摸到了一个硬硬的小卡片——一张被水汽浸得有些模糊的医保卡。他借着手机屏幕的光，勉强看清了上面的名字：张莉。

随后。年轻人他点开了张莉的手机通讯录，拨通了标记着“老公”的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