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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越之毒步天下(诱拐犯)全本在线阅读-首发起点中文网官方正版

ann3311 2025-09-24 19:00 3 浏览

强推四本江湖武侠文,满篇江湖义气,代入感超强,熬夜必看

我不愿成为政治联姻的棋子,便跟一个男人跑了。

他是来抓我的,我趁他不注意抢过他腰间的手枪,朝着他的后背开了一枪。

他很生气,「沈南栀,你够狠。」

我冷冷地盯着他:「你要我死,那我便也要你死。」

1

过了年关,北地战事吃紧,阿爹便要把我送到永州去。

二姐姐说:「高督军家里的公子生得俊朗,还是西洋留学回来的,四妹妹你好福气。」

三姐姐说:「你一个贱货生的,嫁到督军家里去做姨太太,怎么就做不得。」

二哥说:「我们一家的荣辱全在你身上,要是不去,我一枪崩了你。」

可笑,那高督军家里原本看上的是长姐,她一言不发垂眸微笑。

一如往常那般人前温柔婉约,眼里却淬了毒。

于是,出发去永州的前夜,我跟一个男人跑了。

是他跟着我跑。

或者说,是他来抓我的。

这场婚事高督军贴身的副官亲自来接,还派了专列,我趁着蒸汽的火车停靠加水,翻身跳下了月台,逃了。

据说陪着我的一众婆子丫头都关起来了,我逃跑这事不好大肆张扬,只好找了林州边界的一支军队暗地里追查。

「他们说是怕有人趁机加害你,对外宣称抓捕重要逃犯。」

孟朝辞是这么跟我说的。

这位从林州边防司令营调来的军官,高高瘦瘦的,话不多,名字诗意,可是冷冰冰的,动作还很粗鲁。

——他毫不怜惜地一把将我扯出去。

我猝不及防,整个人摔在了满是泥泞的石子路,掌心都擦破了。

我也不恼,只是轻轻拂去了对襟长裙上沾的草叶泥泞,端端正正地坐在地上,问他。

「汽车呢?还是黄包车,汽车夫都不见一个。」

孟朝辞眼底淌出几分不屑来。

「不然你背我也可,我们新时代的女子是受过西式教育的,没有那么多男女授受不亲的繁文缛节。」我镇定地看他。

孟朝辞这会子脸色铁青,戎装森严,他单手攥起我的衣领,我被拖得踉跄几分。

他拉着我阔步就往前走,可是我身子一滞,竟又跌倒在地,双膝直直地跪在地上,火辣辣得疼。

「来之前我就听说你这个女人不好惹,屁事多。」

孟朝辞不耐烦地嘀咕一句,刚要骂,许是看见了我眼眶里隐忍的泪,他似是想起了什么,猛然转身一把掀开了我的下裙。

别说他吓了一跳,我自己都被吓到了。

我的腿上赫然锁着沉重的镣铐,原本是银白色的,可是这几日我忙于逃跑,脚踝处皮开肉绽,新伤旧痂触目惊心。

那铁器上已然被染成褐红,我小腿上被磨了半块肉,森森见白骨。

3

我腿上有伤,夜里又下起雨来,山路走得艰难。

可能是心中有愧,孟朝辞二话不说,直接背我走了半日。

但是行程却慢了下来,他决定先去找地方取下我脚上的镣铐让我自己走。

警署是不能去的,这里是林郢两地的边界,山下就是郢地的军营。

永州的督军为了抗衡东三省,这才和林州联姻,郢地的刘师长原是直系奉军,被派遣边界驻扎了三个月之久,为的就是牵制。我是特意往这边跑的,高家的车子不敢明目张胆地过来,孟朝辞也不敢贸然喊人,这有利于我逃跑。

孟朝辞若是带我去警署,保不齐我们俩要一起蹲号子。

想来其他的就是去找铁匠锁匠之类,孟朝辞连日来闷不吭声,别看他瘦,可是胳膊后背结实,隔着厚厚的衣料我都觉得硌得慌。

我原是拖延时间才要他背的,没承想他自己当真了。

只是孟朝辞手脚都不自在,拿了帕子垫在肩上。

他走得很急,这让我想起幼时我生辰时下了一场大雪,棉絮般撕扯不断,长姐带着几个妹妹把我丢在了大雪封山的山坳,晚间天黑的时候,大哥提了一盏昏黄的煤油灯漫天遍野地找我。

后来大哥也是这么急地背我回去的,也是走得很急,深一脚浅一脚,肩膀上的瘦骨嶙峋硌得我下巴疼。

「阿栀,阿栀,替我好好活着。」

我仿若听到了大哥的声音,他死在那场大雪里。

我觉得闷,趴在孟朝辞的肩头问他多大了,家里几口人,有无婚配,他都一一回答。

「那你为什么要急着把我送回去?」我问。

「女人很麻烦,把你送走早点交差,我得去前线。」

这人可能是在军营久了,眼里藏不住东西,我许久都没有见过如此真诚的人了,好骗。

所以,在铁匠把我脚上的镣铐打开后,我骗他说我腿疼。

孟朝辞低头帮我看伤,看我裙摆提得老高,露出大腿上一段光滑的细嫩瓷白,趁他别过脸的当口,我抄了他别在腰间的勃朗宁,朝着他的后背开了一枪。

4

孟朝辞很生气。

他肩上缠着绷带找到我的时候,第一件事就是狠狠掐住了我的脖子,把我逼到墙角,钳住我的手臂跟钢铁一样硬。

「沈南栀,你够狠。」

我拿枪不稳,子弹偏了,擦着他的肩头飞出去,若是我准头足,那一枪足以要了他的命。

我脸上涨红,呼吸都困难了,却还是冷冷地盯着他:「你要我死,那我便也要你死。」

他可能是动作太大牵动了伤口,刚要说话就咳嗽起来,手腕的力气也松了下来。

「我怎么就要你死了?你是要去永州嫁给高督军的独子,衣食无忧,旁人羡慕不来的福分。」

我瞪着他一言不发。

这让我想起了我母亲,她是父亲买来的侍妾,姨太太都算不得。

我出发去永州的那天,是一个湿雨沥沥的午后。

我们沈家原是旧式家庭,没有时下流行小洋楼里亮堂的玻璃窗和干净的水门汀路,院里只铺了青石板流水潺潺,天井里那棵樟树摇曳影绰,屋内愈发晦色阴沉,梨落飘零。

檐下芭蕉骤雨,噼啪有声,我母亲就站在昏暗的月洞门下,穿着深色大襟长裙,挽着低低的髻,她看着我一言不发。

当你发现挣扎残喘都抵不过命运如此无济于事,那便是有满肚子的话,却再也说不出半个字了。

我自幼便是这样,我们少说话,就少挨打。

他还要追问,忽地想起来我是被镣铐锁住了两腿绑了送上火车,便不说话了。

「他们逼你的,你不愿意?」许久,他才轻轻问了一句。

我抹了泪,寻思着再骗他一回让他放了我。

话刚到了嘴边,孟朝辞单手拎着我扛在了肩上。

「关我屁事。」

——他的任务是抓人,送回,交差。

「你不许在逃。」孟朝辞严厉地警告我。

他说,连年征战天下不平,若是我能顺利地去永州联姻,这南北两地合作又制衡东三省,加上南下的桂系因此忌惮安分守己,也可免予百姓乱世之苦。

我横了他一眼,学他:「那关我屁事。」

我连我母亲,连我兄长都护不住,我护什么天下人,我也配?

5

贺霖劝我别生气,他们老大就是这样直脾气。

「三年前,他一家老小都因为打仗全死了,他妹妹找他路上被洋人掳走,死在他们寻欢作乐的远洋舰上,他未婚妻家里也因此退婚了,孟老大这辈子的愿望,就是和平,老百姓平平安安一辈子。」

贺霖还告诉我,孟朝辞剩下个弟弟不知所踪,好像还听人说去南边当了卖国贼,所以在军中他经常被人排挤嘲笑,本来去年他立了军功,结果今年还不是被打发了来找你。

我抬头瞪他,贺霖急忙摆手,说不是看不起我。

但是他们这种人,男儿热血志在四方,本来是要去前线立功的,结果每天总是干一些抓鸡抓狗的小事,换了谁都心烦。

贺霖是自己来找他的,他一边夸我是第一个敢跟老大动手的,一边又埋怨我下手真狠。

「直接去林州的路上出事了,铁路被日本人给炸了,过不去,我们只能往南走,到时候借了军队的车再赶去和李副官接头。」

连日来阴雨绵绵,这一路走得慢。

傍晚他在树下小憩,刚眯着,就被我踩中蜘蛛尖叫吵醒,他厌恶地瞪我。

晚上他也不睡,坐在洞口值守,夜里冷,他怕被人发现又不生火,我悄悄地靠近了挨着他坐下,孟朝辞一扯戎装的下摆,把我赶出三丈远。

再我又一次拿着他的军刀跟石头缝里的一只圆滚滚大青虫警备对峙的时候,孟朝辞终于忍不住了。

他劈手夺了刀,插进了一只灰兔的脖子里。

那是贺霖用枪打了一只鸟,那兔子就吓得一头撞树上昏死了,贺霖觉得我无聊用柳条编了筐塞进去给我把玩。

那兔子双腿一蹬,抽搐几番就死了。

我扑上去就要打他,他伸手攥着我的手腕使劲一拉,我直直朝着他怀里跌去,没承想他一个利索的转身,我整个人扑进了灌木丛,脸上都被划伤了。

孟朝辞晚上生了火,拎着刀削了一块兔肉递给我,把头一扬:这刀是这么用的。

哪里像我,举着刀对准虫子半个小时,张牙舞爪地喊着你别过来啊。

女人就是麻烦。

他是这么说的。

比如孟朝辞的伤口发炎了,只就着山中的枝叶花草,碾碎了往身上一抹,生生抗了下来。

但是我不一样。

我小腿的伤口深,又连赶了几天路,已经化脓淤血了,山下的村医说严重溃烂,中药效果慢,得去城里找洋人开的医院拿西药。

我逃得匆忙身上没钱袋子,别说银圆了,就连个变卖的钗环都没有。

孟朝辞目光幽幽,许久从怀里掏出了一枚发黑的簪子,顶头的是玉做的,细腻通透,成色极好。

因为变卖玉簪的缘故,我心里对他就有了几分愧疚。

或许是他母亲的遗物,又或者,是他那未过门的未婚妻的定情信物。

6

越往南走,城里倒是比山里热闹。

这里是江左一带,盐业起家的漕帮镇守,商贸繁华行人如织,走在新浇好的水门汀路上,还能看到拎着伏特加的白俄保镖,穿着洋装大裙摆的宽檐礼帽的少女。

洋场里窈窕的歌女,旗袍的开衩上到腰间,一走路,婷婷袅袅露出腿间的圆润来,脚下一双崭新的漆皮高跟鞋,踩在大理石台阶上哒哒响,像是在人心口跳舞。

孟朝辞一直盯着玻璃橱窗里的一身如意襟的黑底雪蕊梨花旗袍,白流苏坎肩,年轻的款式。

「你喜欢?」我问。

他摇摇头,转身就走了,又偷偷跟贺霖交头接耳一阵,贺霖来不及跟我说话就跑了。

在旅馆办理入住,他只要了一间房,前头登记的老妈子盯着我们俩很久,盯得我脸上都有些红。

又看我们脸上灰尘扑扑,衣裳不少破损旧渍,只当是戏文里说的相携私逃的戏码,就连送热水上来敲门都小心翼翼的。

「这世道不比以前了,教堂里的先生都在倡导婚姻自由,我这老婆子也懂,是不是家里出了变故,好端端的,先生小姐倒是般配……」

我耳后根都在发烫,孟朝辞亲自端了盆给我擦拭腿上的伤。

「我是怕你跑了。」他认真地说。

我心里没来由的烦躁,脚下又用力一脚踹翻了盆,半盆水都洒在他军装上。

他只拿了干毛巾细细地擦了,扣子皮带都没脱下半分。

我气得好笑,拉了电灯的细绳,黑暗里我辗转反侧。

他就侧身坐在窗沿,没说话,桌子上半盏清水里插了几支未开的晚香玉,清幽的香气丝丝缕缕,似乎还带了几分清冽的烟草香。

我想起来了,那是他常抽的,一开始我还觉得呛,打发他离我远远的。

「我一个女的都不怕,你大可不必防着我。」我坐起身,「衣服湿了就脱还怕我看见?」

「不是。」

孟朝辞的声音在黑暗里很认真,却很远。

「有军务在身,是不可松懈脱下的,城里也不安全,若是出事,我能快些。」

我喉咙里堵了许多话,又说不出来。

晚上做梦的时候好像听到外面吵吵嚷嚷的,我们这个房间临街靠窗,也不知道是不是我听错了,好像还夹杂着几声炮响。

孟朝辞一直坐在窗前没动。

他不动,我也不动。

他在,总归是安心的。——我迷迷糊糊这样想的。

7

我睡到快晌午才起来,拿了帕子洗脸,刚拧干,孟朝辞进来了捞了件哔叽布的斗篷往我头上套。

「你做什么?」

他也不答,又塞了一顶西式的蕾丝网纱帽子往我头上一扣。

我作势就推着他走,哪知孟朝辞紧紧扳着我的肩膀,将我护在怀里。

「沈南栀。」

他怀中冰冷,坚硬的衣领子磨得我耳垂都在发热,我好像能听到他胸膛上清晰有力的心跳。

几日奔波,他唇边下巴长起了青色的胡茬,呼吸间带着熟悉的烟草香,温热。

他声音温柔又坚定。

「快走。」

8

贺霖昨晚上出去打听,说是我已经被郢地的人盯上了。

早先我来的时候穿的是旧式对襟长裙,眼下换了织锦缎的旗袍,又戴了帽子,颇有几分新派小姐的模样。

我从后院偷偷溜走了,走得急,那身雪蕊梨花旗袍都没换,只匆匆披了斗篷。

原本孟朝辞是让我先走,出了门往右手边的老柳树下找一个跛脚黄包车夫,他会拉着我找贺霖,能有藏身之处。

我只犹豫了一秒,转身就沿着青石板往江边逃。

我想我终于可以逃走了,远离沈家,远离联姻,远离那方永远暗无天日的屋子,以及我无处可逃的命运。

我刚到了江边。

灰蒙蒙的江上开了几条船,流弹从船上射出,落在了昔日繁华的码头,轰然硝烟四起。

岸上凄厉地哭喊,巡逻尖利的警笛,还掺杂着痛哭和嚎叫,震耳欲聋。

我昨天晚上听到的,不是做梦。

9

「打仗了,打起来了,快跑,快跑。」

「郢地的兵来了,昨晚上就炸了司令部,他们联合日本人造反了要攻下江南。」

行人如潮水一般倒退,跌跌撞撞地朝着我涌来。

年轻的妇人抱着孩子,被击飞的船桅打中,活生生地贯穿她的胸前将她插在了桥上。

她嘴里咯着血,伸手将怀里的孩童推送出去。

不足两岁的女孩满脸都是血,却只坐在地上迷茫慌张地大哭,爬向母亲浑身是血的身子。

我看着面前的断壁残垣,血色漫天,连连后退。

可能是见我穿着洋派,甲板下来的法兰西水手还礼貌地扶了我的胳膊,礼貌地用着法语关切地询问。

我一扭头,踩着断了的高跟鞋往回跑。

「我以为你会逃的。」孟朝辞站在窗前,发间染了血。

他朝着我笑。

那扇古老的雕花窗棂下,挂着堪堪几朵疏落的梨花,雪白轻薄,衬得他的眸子里温润如春。

下一秒,我撑着身子扑到了他身上,后背一麻,剧痛像海潮一般袭来。

我甚至能感觉到后背像是被炸开了,又像是破了一个大洞,汩汩流出的血流个没完没了。

孟朝辞紧紧地抓住我的胳膊,他的唇在颤抖,可是我听不到一个字。

我说。

「上次我打了你一枪,我替你挡了这一枪,还你了。」

也算……我们两清。

我攥着他的衣领,说真的在军营里久的人都习惯不会说谎话,他眼里话里都藏不住东西。

我只是想问,那玉簪子分明是我长姐的。

他怎么会有?

我以前在话本子上看过,那些受伤的中枪的美人儿,多半是奄奄一息生命垂危,端的是绿廕幽暗红衰渐减,惹人生怜。

可是轮到我了,我疼得在床上足足嚎叫了两日,污血染面。

孟朝辞的胳膊被我生生咬出两排乌色的牙印,贺霖逼不得已给我嘴里塞了布条,我叽哇乱叫,丑态百出。

不仅如此,给我拔出子弹的洋人医生被我踹了一脚,门牙差点磕掉了。

我疼啊。

夜里又发烧,伤口发炎,我疼得掉眼泪。

孟朝辞吓坏了,这几日他从未见过我哭,这会子他倒手足无措了,拿着绢布手帕,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

他伸手摸我的额头,我只感觉胳膊冰冰凉凉的,倒是舒服极了,于是抱在怀里不肯让他走。

好像我很小很小的时候,也有一次顶撞了长姐被太太在大雨中罚跪,晚上发起高烧来。

院里来了西医给长姐治头疼去了,账房先生祖上出过太医,据说前朝还在的时候进宫给西宫太后诊过脉。

他看我可怜见的,嘱咐母亲给我熬了一大碗又苦又涩的中药,捏着鼻子喝了,这才捡回来一条命。

但是高烧不退,母亲就整夜端着温水,从手腕上褪下来一串晶莹冰凉的珠子给我滚着额头脸颊,那会就如这般沁凉。

我迷迷糊糊又听他说郢地的人要杀我,我不该回去的,他是一早准备了让我先逃。

又说,他放我走的时候想过我不会去找贺霖,我不想嫁到永州,我这一走,后果他不敢想。

可是他唯一没想到的,是我还会回来。

是啊,我为什么要回来呢?

我中枪之后,他杀了两个人,那人的脑浆红的白的崩了我一脸,我快吐了,我想我当时一定很丑,贺霖早就安排好了来接我们,这一路我都很丑。

哪像长姐永远都是精致温婉。

我紧紧地攥着孟朝辞的袖口,浑身都在颤抖。

「孟朝辞。」我用了极大的力气,声音里颤颤的,「你处心积虑地来找我,心急火燎的要把我带回去,就是因为我嫁了,沈画屏就不用嫁去永州了,是不是?」

是不是?

我眼角的泪大颗大颗滚落下来,灼热,烫得疼。

从那之后我们的话就少了,孟朝辞也没有解释,他每日只是送了药进来,就匆匆地出去了。

因为水路船只盘查得严,第三日我们就上岸了。

我在客栈里住下,贺霖说是孟朝辞换了长衫出去了,这一去就是一个下午。

我寻思着他不会轻易脱下军装的,到了傍晚他还是没回,我眼皮突突地跳,以前伺候我母亲的阿嬷说右眼跳灾,每每就朝着我的掌心打三下,说是破解。

贺霖也等得有点急,我踌躇着准备让他打我的,吞吞吐吐还没开口,孟朝辞就回来了。

他衣衫不整,脚步虚浮,一回来就跌跌撞撞进了房门再也没出来。

我裹了白狐狸毛的斗篷,急急地下了楼要走,他们现在没空管我,前面十里路就是兴阳桥,过了桥就是林州城郊,现在不跑就跑不掉了。

刚到街上,几个在小摊上吃馄饨的男人的议论就传了过来。

「你们今天也去看了吧,被枪毙了,一枪爆了头,我当时就吐了。」

「吃里爬外的东西,卖国贼,呸,听说在大牢里就被打了,肺里全都打烂了,表面上看不出来,活该。」

「放屁,你们懂什么,我听人说,那是革命军,那是英雄,去给咱老百姓当卧底的,今天这场枪决就是为了刺探地下党,看看有没有人去救。」

我脚步一顿,突然想起了那日贺霖说的话。

他说孟朝辞有个弟弟,南下当了卖国贼。

那今日他出去,是亲眼看着自己的弟弟被枪决?

我浑身一软,攀在花墙上这才稳住身子,我快步地往回跑,猛地推开房门。

孟朝辞坐在桌子边上,茶盏里满满的茶水一滴未动,他眸中通红,攥着的拳头里有血迹渗透出来。

我奔过去掰开他的手,他指甲本是剪得很短的,粗粝,这会已然在掌心深深嵌入,裂开几道鲜血淋漓的口子。

「对不起……」

我的喉咙里很堵,声音晦涩,我甚至不知道为什么要道歉。

孟朝辞的声音更是沙哑。

「无碍,最起码堂堂正正的死了。我孟家的男儿,顶天立地的,我就知他不会卖国。」

不过是眼睁睁地看着他死罢了。

就连他要出手救,都被暗处的革命党给拦下了。

他们个个双眼通红,说这是朝阳的意思,谁都不许救,谁都不许动。

孟朝辞又攥着我的手腕,力气很大,他说,他送我去永州不是因为沈画屏,当年婚约退了,他们就再无瓜葛。

他送我,是只要我顺利去永州联姻,可保江南两地三五年的平寂。

只要内乱安稳不殃及无辜百姓,他们地下革命军可以趁机全力抵抗列强,收复失地。

他眼里家国天下,哪容得下半分儿女私情。

「可是,沈南栀。」

他掌心的温度滚烫,烧灼着我的肌肤。

他说,从我折返替他挡枪的那一刻开始,他的命都可以给我。

我要他的命做什么。

脾气又臭又硬的,还经常骂我。

这几日贺霖收到消息,说是因为郢地发生战乱强攻江左,高督军也无暇顾及儿子的婚事了,偏偏他在行军路上遇刺,还得几日才能回到府邸。

我正好养伤,孟朝辞也从房间里走出来了。

外面战乱不太平,他们也要赶往军营。

晚上风餐露宿,傍晚的时候我们到了林州边界的苍云山,翻了这座山,就可以到永州。

连日来的阴霾雨雾渐渐散去,山间霞光流淌,孟朝辞先是跳上了一块大石,扭头来拉我。

我穿了墨绿色的丝绒旗袍,垮那么大的步子着实有些不便,就朝他伸出手。

我的指尖碰到他的手,好像有什么东西轻轻地刺了一下。

他好像也变得不自在,往日里大大咧咧扯了我就随手一甩,这次竟格外小心,柔柔的握着我的指尖。

我踩到了石头上,身下就是暮霭流云,江山如画。

霞光万丈,照耀着满目疮痍却生机的永州城。

「沈南栀。」

他叫我,他说他此生的梦想就是守护这万里河山,永世长宁。

下去的时候我缎面绣花鞋脚底打滑,差点摔倒,他眼疾手快,一伸手就拉住我的手臂。

「小心。」孟朝辞脱口而出。

我趴在他胸口轻轻喘气,我想打趣他换了以前一定要骂我眼睛不知长在哪里,我抬眸看到逆光中他闪耀的碎发,眸子里的云海翻涌。

晚上在山洞里燃了火,贺霖出去打水来烧,我还是觉得有些冷,下意识地往孟朝辞身边靠了靠。

他没躲开。

「冷吗?」

「嗯。」我低低地应了一声,又问他,「你衣服上冷。」

他身上的军装款式老旧,金属做的扣子和硬邦邦的皮带扣子,在夜晚泛着凉意。

他刚要说话,贺霖回来了。

我下意识地要躲开,指尖却被他用力地攥住了,他掌心粗粝,我耳后根又开始发烫。

贺霖倒是吓了一跳,手里的盆都打翻了,慌里慌张地往外跑喊着重新打水。

「阿栀。」

他喊我,我匆忙应了一声,低低地不敢看他。

他只说,阿栀阿栀。

掌心温热。

第二日下山,孟朝辞和贺霖和前来的军队会合了。

郢地战乱他们打了胜仗,晚上在山间草草地举办盛宴,孟朝辞被喊去喝酒了。

我在军营帐篷里换好了衣服,是他那日递给我的雪蕊梨花旗袍,又托人去采买了一件杏色的流苏坎肩,贺霖的表妹榴香是随军的小护士,又给我摘了几朵盛开的梨花别在鬓边,含芳吐蕊。

她说孟朝辞的母亲原先偏爱梨花,院里种了一片,每年春天的时候像绽开了一片云。

我本来是欢喜的,可是又觉得孟朝辞行军打仗的,戴白花不吉利。

我匆忙摘了下来,攥在手心里,捋了花茎细细的枝。

榴香打趣我,说我好像她以前看到的待嫁的新娘子,脸红通通的。

我一扭头出去了,不理他。

我手里的梨花长梗都被我捂得热了,软软地耷拉下来,我还是站在军账外不敢进去。

这一步格外沉重,我突然想到不久前我还能一脚踹过去,朝他后背开枪。

多险啊!

我捂着胸口,万一我当时把他打死了呢,胸口怦怦直跳。

推杯换盏间我好像听到了他说话的声音,他嗓音低沉,带着林州些许地道的方言,很特别。

我刚要掀开帘子,却陡然停下了。

我听到他们谈及永州,还有我。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离永州不过两日的路程,你在路上足足拖了五天,那女人是要嫁去永州的,高督军虽然有伤,但是他儿子可没有,再说了,她本就是两地联姻的棋子,横竖是要去的。」

「前几日林州城那边传来消息,沈家差点找我们兴师问罪了,死活要把你交出去,你再晚些回来,他们可要诬告你诱拐良家了。」

「你没碰她吧,这要是高家知道了,可不得了,万一两家闹掰了,江南两地可就乱套了,到时候北平那边大乱,直系南下,上海那边法租界里可是天天在商量怎么过江,更别提桂系一直虎视眈眈的。」

「可不是么,到时候可就真天下大乱了,我们目的先稳住内斗局势,共同御敌列强,为了一个女人不值得。」

「再说了,老大,你弟弟罪名洗清了,还是为国捐躯,上面现在很重视你,你不想立功,不想为你弟弟报仇?不想救天下?」

啪。

我手里柔弱的梨花突然被掰断了。

我突然想起来,为什么上次我要折返回去找他,因为我看到那死死钉在桥上的妇人,孤苦无依的婴童,他们就是昨日今日甚至来日的你我。

那夜我没听完就走了。

晚上孟朝辞来找我的时候,我已经换下了那身雪蕊梨花的旗袍,穿上来时的对襟长裙,挽起一个低低的髻。

他按着我的肩膀,掌心冰冷。

我转过头,像是什么也没发生一般抱着他。

「冷吗?」

「嗯。」我低低地答,又攥着他的手问他。「你能抱抱我吗?」

他俯下身子,胳膊揽着我,我委屈地摇头。

「你衣服太冷了,你脱下来抱抱我吧?」

隔着冰冷的衣服,我甚至从来都没有感受到他身体的温热,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温度。

他没动。

我也没追问。

他有想保护的家国天下。

遇到他之前,我只是沈家一个卑微却又性子倔的庶女,骄纵傲慢,自私自利。

我哪管过旁人的生死。

第二日一早,天蒙蒙亮。

高督军那里派来了消息,指定要孟朝辞等人送我去永州,务必亲手送到督军公子手里。

日光薄暮,渐渐从苍云山的云海里蓬勃而出。

我再次踏上去永州的列车。

榴香和贺霖自觉地去了旁边,约莫是想让我们最后说说话。

我们什么话也没有说,一路上都是沉寂。

我坐在包厢里,孟朝辞就站在门口,像往日那般伫立笔直。

我看着帘外他模糊隐约的身躯,笔直又坚毅,窗外的蒙蒙冷月一一褪色,列车在空寂的山中鸣笛,声音透过旷野,拉扯着我的心。

到了永州,火车停了,榴香看到永州的人在车月台上接,下意识地喊了一声到了,贺霖推了她一把,她便不再说话了。

督军家的公子是亲自来接的,目光张扬敌意,一行人远远地瞧着我,却不动。

贺霖有些生气,就连榴香都皱起了眉头。

只有孟朝辞先下了马车,微微躬身朝着我伸出手臂。

我伸手搭在他的胳膊上往下走,一步一步走得很慢,直到督军家公子不耐烦地走上来,掐了我的下巴,戏谑又冰冷的厉喝一声。

「带回去,验货。」

我被人连拉带拽地拉走了。

我遥遥地颔首,垂眸。

珍重。

番外·孟朝辞

1

我在军队的第六个年头,接到了一个特殊的任务。

永州派人来接联姻的沈家四小姐,结果她半路跑了,上头派我们去追,再护送回永州。

去之前我就听说她脾气不太好,平日里骄纵刻薄,不好惹。

我对她也不怎么客气。

却看到了她小腿上深刻见骨的伤口。

饶是我见过那么多大大小小的伤,第一眼看见的时候也觉得后背窜冷。

2

我听说高督军家里的公子是留洋回来的,本来看中的是沈家大小姐,沈画屏,我的未婚妻。

贺霖说沈太太不愿意女儿远嫁,拐着弯在督军太太那里打麻将输了好多钱,这才打通好关系,让沈南栀顶替嫁过去联姻。

沈画屏当日退婚的时候还了一枚簪子,妹妹很是喜欢,我就一直留着。

沈南栀的伤很严重,我怕她出事,典当了簪子,她认出来了。

可是那又如何。

一枚簪子而已。

3

郢地的人要杀她。

如果她死了,我任务无法完成,江南两地就会打乱不太平,她不能死。

可是我没想到她还会回来替我挨了一枪,虚弱地躺在我怀里,哭得力气倒不小,咬我的力气也很大。

能为我死的人我必须要珍惜,比如说我娘,我妹妹,还有奶奶。

现在还有沈南栀。

4

回到军营里的那天,我喝多了,贺霖他们围着我说了很多话。

出了军帐,我看见地上有一朵被折断的梨花,花瓣薄如蝉翼,雪白几近透明。

我知道她全都听见了。

5

她回永州的前一晚,我在军营外看着她住的帐篷坐了很久。

我娘说过,真正的痛是极致的,是说不出口的,甚至哭都哭不出来。

我想我体会到了,我向来身体很好,可是那一夜我浑身酸痛,胃里翻涌,几欲呕吐。

我看见她单薄的身影叠在军帐上,一动不动,坐了整晚。

我在外面守了整晚,就像当初遇到她的时候,她怕蜘蛛怕青虫,等她沉沉睡去的时候,我曾四处检查无一疏漏。

6

沈南栀曾经说过,你要我死,那我便也要你死。

那时候的我并不明白,我只是知道,嫁过去吃香的喝辣的当个姨太太这还不是福气。

不过是被限制了自由,作为两地合作的棋子罢了,生逢乱世,这样的结局有什么不好。

我是这么安慰自己的。

可是到了最后却是亲手把她送上了一条死路。

7

阿栀去永州的第七日,死讯就传来了。

我还以为我听错了。

当日榴香给我传过话,说是督军家里请了西洋的医生护士,还有小脚的老婆子,连着翻来覆去检查了几日,已然确定了阿栀是完璧之身。

「可她为什么会死?」我扯着贺霖的衣领。

榴香咬咬牙,又掏出了一封皱巴巴的信封。

「阿栀姐姐去永州的晚上,让我把这封信给你,她说,一定要等她死了才给你看。我当时还想,怎么说这么不吉利的话,再者说了,真要是死了,那几十年后,我万一找不到呢,怎么把信给你。」

沈南栀早就知道去永州会死,所以才一直逃跑的。

表面上高督军是为了联姻,实际上却是威逼利诱沈家掏尽家财和兵力帮助自己,他实际上早就跟直系勾连,目的就是独吞江南一带,乱世里,哪有什么真正的盟友,谁有权有势谁说了算。

沈家太太哪里是因为不想女儿远嫁才舍不得,那分明是狼窝,一去不回。

沈南栀性子倔,被羞辱了几日就掀翻了桌子,被高锋足足折磨了三天才断气,他家原配的大太太不解恨,把尸体扔到乱葬岗了,高家也借此发作,正要对林州出兵。

我脚下突然没了力气。

我颤抖着手打开那封信,寥寥只有几行字。

阿辞。

你有想保护的家国天下,我也有想保护的你。

番外·贺榴香

1

收到沈南栀死讯的那天。

孟朝辞一个人在外面坐了整夜,平日里军装从不离身的他把衣服脱了,叠得整整齐齐的,和一件黑底雪蕊梨花的旗袍放在一起。

他一个人在薄雨里坐了很久。

江南梅雨连绵,他浑身都湿透了。

我想去给他拿伞,却被贺霖拦住了。

「沈小姐离开的那天,想抱抱他。」

贺霖没头没脑地说了这么一句话,可是这跟脱军装什么关系也没有呀。

但是自从那日之后,本来话不多的孟朝辞话更少了,后来干脆消失了。

后来战乱多了,听说上海那边死了很多人,东北也被日军占领了。

我跟着贺霖上了战场,天南地北的,日子混乱而重复,我救过很多伤者,也见过很多死在战场上的,可是唯独没有再见过孟朝辞。

贺霖说可能他北上了,也有人说他死在了外海,传得最多的还是和永州那场乱战,他一个人冲上去炸了永州桥。

2

抗战结束后,贺霖也重伤走了。

我跟着胜利的火车回到林州,林州也早就改名了。

战乱结束后还有很多伤员要安置,上面拨了旧式宅子给士兵们居住,我过去的时候,发现这是沈园,沈南栀生前住的家。

这么多年过去了,沈家的人走的走,散的散,沈老爷和太太们早在永州那场乱战里失踪了,可能死了。

沈园历经战火,早就惨败不堪,只有沈南栀的房间,因为太偏远简陋还保存得很好。

孟朝辞也是这会来的,身边跟了几个搀扶的军官。

我这才知道他这几年军功赫赫,但是伤了腿,每次下雨他都疼得行走困难。

但是今年雨水足,小小的院子里一棵高大的樟树绿叶油光发亮,沈南栀窗前一株梨树,时值江南的春季,春寒料峭里,零星几朵梨花,悄然绽放。

他说,他从来没有送过沈南栀任何东西,就连她走,都是空荡荡的。

那便送她再无战乱和苦难的一场江南春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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